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天井方向透进来一点微茫的天光,映出湿漉漉的地面。她扶着冰凉的墙壁,像个小偷一样,踮着脚,一步一步挪向走廊尽头的楼梯口。
越靠近,那低语声就越清晰。是陈砚的声音,没错,但和平日里的温和截然不同,那声音低沉、含混,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腔调,反复念叨着什么。她凝神去听,破碎的字眼钻进耳朵。
“……安心……守着……不会亏待……”
“……时辰……就快到了……”
“……保佑……顺利……”
每一个词都寻常,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他在对谁说话?阁楼上除了旧物,还有什么?
楼梯陡峭而狭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呼吸太重。抬头望去,阁楼入口处没有门,只有一个黑洞洞的方形缺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微弱的光晕从里面透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摇晃的椭圆形。
她终于爬到了最后一级台阶,手扶着冰冷的木质边框,小心翼翼地,将眼睛探向那个缺口。
阁楼里空间比她想象的要小,低矮,压抑。正中央的地板上,立着一盏小小的、古旧的青铜油灯,豆大的火苗就是一切光线的来源。油灯后面,靠墙放着一张褪色的红木供桌,桌上空空荡荡,只立着一个东西——
一个牌位。
深色的木头,上面有字,但距离和光线让她看不真切。
陈砚就背对着她,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缩成一团黑影。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那低沉诡异的絮语,正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流出。
“……很快就好了……再等等……”
林晚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牌位?谁的牌位?需要他深夜偷偷上来祭拜、倾诉?
她死死捂住嘴,才没有惊叫出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头皮发麻。她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动静,逃回了二楼的厢房,轻轻合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擂鼓般狂跳。
那一夜,她再也没能合眼。
第二天,雨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林晚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精神恍惚。婆婆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没睡好,她只推说下雨天关节有些酸疼。陈砚依旧温和,给她盛粥,问她今天想吃什么。看着他那张平静的脸,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里冒出来。
他夜里那诡异的样子,和白天这个体贴的丈夫,究竟哪个才是真的?那个牌位,到底是谁的?
之后的几天,她像着了魔一样,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宅子里探寻。她想知道那个牌位的秘密,却又不敢再轻易涉足夜晚的阁楼。她留意公婆的对话,观察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宅子真的很大,也很旧。除了他们日常活动的区域,很多房间都空置着,落满了灰尘。她有一次走到宅子最后面,发现了一处独立的、看起来比主宅年代更为久远的建筑。黑瓦白墙,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是三个褪了色的金字——“陈氏祖祠”。
祠门没有上锁,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黑黢黢的,透出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阴森的香火气。
她站在祠门外,心跳莫名加速。祖祠……牌位……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她回头看了看,院子里空无一人。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光线涌入,勉强照亮了祠内的景象。正对着门的是一排排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牌位,像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代表着陈家逝去的先人。香案上积着厚厚的香灰,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味道。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心里乱糟糟的。也许是自己想多了?阁楼上的牌位,或许是陈家某个早夭的、不便公开祭奠的先人?
就在她准备退出去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在香案最下方靠右边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似乎放着几个孤零零的、与其他规整牌位格格不入的牌位。它们看起来新一些,也没有按照辈分顺序摆放。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蹲下身。
灰尘很厚。她用手指,颤抖地,拂去第一个牌位上的积尘。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清了上面的字。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叫“柳秀娘”,卒于……她心里默算了一下,是七年前。
她皱了皱眉,手指移向第二个牌位。拂去灰尘,“李翠云”,卒于四年前。
第三个,“何芳”,卒于一年前。
这三个名字,她从未听陈家人提起过。看卒年时间,间隔都是三年。而且,她们是谁?为什么牌位被放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仿佛见不得光一般?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目光死死盯住了那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看起来最新的牌位。
灰尘比其他几个要浅薄一些,显然放置的时间不长。
她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拂开那仿佛带着不祥触感的灰尘。
深色的木质显露出来,上面刻着的字,也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先是名字的位置……那笔画,那结构……
林晚。
是她的名字!
轰隆一声!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她眼前猛地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不!不可能!她死死咬着舌尖,尖锐的痛感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她瞪大眼睛,视线死死锁定在名字下面的日期——
那清晰地刻着她嫁入陈家的第三天!
冰冷的恐惧感像无数细针,瞬间刺穿了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她浑身僵硬,血液倒流,手脚冰凉得如同浸在冰窟里!
这不是恶作剧!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那阁楼上的牌位……陈砚夜夜的低语……“前三个媳妇”……婆婆那句突兀的、当时她并未在意的话,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意识!
她不是陈砚的妻子!至少,不完全是!
她是一个被标记了死亡日期,等待着某个“时辰”到来的祭品!前面三个女人,柳秀娘,李翠云,何芳,她们都死了!就在嫁进来的第三年?还是……某个特定的时间?
“啊——!”一声短促惊恐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又被她自己死死捂住。她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就在这时,祖祠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挡住了光。
林晚惊恐万状地抬起头。
逆着光,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看到一个大致的、熟悉的轮廓,以及那脸上,缓缓绽开的一个……笑容。
是婆婆。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脸上带着平日里那种慈祥的、关切的笑容,看着瘫坐在一堆牌位前、面无人色的林晚,声音温和得如同往常询问她是否吃饱穿暖一样,轻轻柔柔地飘了过来:
“晚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地上凉,快起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个属于“林晚”自己的牌位,笑容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诡异平静,继续说道:
“别怕。”
“前三个媳妇的牌位,也都还留着呢。”
最后一丝力气从林晚身体里抽离,她眼前彻底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只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牢牢印刻下了婆婆那张在阴影中,笑得无比慈祥,又无比恐怖的脸。
黑暗。
粘稠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林晚的意识像沉在深水里的碎片,挣扎着想要上浮,却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不断下坠。一些破碎的画面在她混沌的脑中闪现:刻着她名字和死亡日期的牌位,婆婆那张在阴影里慈祥微笑的脸,陈砚夜晚上楼时迟缓而坚定的背影,还有那盏阁楼上摇曳的、豆大的油灯火苗……
“晚娘?晚娘?”
谁在叫她?声音很遥远,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柔,像羽毛搔刮着耳膜,却激不起丝毫暖意,只有更深的寒意。
她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然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熟悉的房间陈设。她躺在厢房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棉被。窗外,天光已经大亮,雨停了,但天色依旧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
仿佛昨晚祖祠里那骇人的发现,仅仅是一场噩梦。
可喉咙里残留的窒息感,四肢百骸透出的冰凉,以及心脏那沉重而缓慢的、带着钝痛的跳动,都在无声地宣告——那不是梦。
“醒了?”婆婆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林晚僵硬地转过头。婆婆就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碗,碗里冒着腾腾热气,是熟悉的、带着药味的补汤香气。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慈爱表情,眼神温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昨夜在祖祠门口,那个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恐怖话语的人,只是林晚恐惧产生的幻觉。
“你这孩子,身子还是太虚了,昨儿在祖祠怎么就晕过去了?”婆婆将碗递近了些,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责备和心疼,“定是这些日子没休息好,又冲撞了祖宗。来,快把这碗汤喝了,定定神。”
那碗汤,色泽浓郁,香气扑鼻。以往,林晚会顺从地接过,甚至心怀感激。但此刻,看着那氤氲的热气,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冲撞了祖宗?是啊,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柳秀娘,李翠云,何芳……还有她,林晚。
四个名字,四个牌位,卒年间隔三年。一个清晰而残忍的链条在她脑中形成。这不是巧合。这是一个仪式,一个循环。陈家的媳妇,似乎……只能做三年。三年后,会发生什么?那个刻在她牌位上的日期,嫁进来后的第三天,难道不是死亡日期,而是某种……标记的开始?
“娘……”林晚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我昨天在祖祠……”
“哎呀,别提了。”婆婆轻轻打断她,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动作优雅从容,“祖祠那边年久失修,光线又暗,你肯定是看花了眼,自己吓着自己了。那些都是陈家的老祖宗,保佑我们还来不及,怎么会吓唬你呢?”她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递到林晚嘴边,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来,听话,喝了它。喝了就好了。”
那勺汤近在咫尺,浓郁的香气几乎要淹没林晚的理智。她看着婆婆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那眼底深处,似乎没有任何人类的温情,只有一种看待某种……物品的冷静和掌控。
她不能喝。绝对不能再喝这来历不明的汤。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猛地偏过头,躲开了那递到嘴边的勺子,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打翻婆婆手中的碗。
“我……我不饿……”她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我想再睡会儿……”
空气瞬间凝滞了。
婆婆举着勺子的手停顿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如同面具般凝固了片刻,随即又化开,变得愈发“慈祥”,甚至带上了一丝了然的无奈:“傻孩子,吓坏了吧。行,那你再歇歇,汤我给你放这儿,等你想喝了再喝。”
她将碗轻轻放在床头的矮柜上,站起身,理了理根本没有褶皱的衣襟,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晚,语气轻柔得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晚娘啊,既然嫁进了我们陈家,就是陈家的人。有些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安安心心过日子,比什么都强。阿砚疼你,我和你公公也把你当亲闺女看,你可不能自己胡思乱想,伤了身子,也……寒了我们的心。”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林晚的耳膜。
说完,她转身,脚步轻盈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无形的锁落下的声音。
林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确认婆婆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浸湿了贴身的里衣。
婆婆的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警告。**裸的,不加掩饰的警告。
她知道了。婆婆知道她看到了牌位,知道她猜到了什么。而那碗汤……那碗她曾经以为是关怀的汤,现在想来,每一次喝完后的昏沉欲睡,都透着诡异。那是**?还是别的什么?是为了确保她夜晚沉睡,不会打扰陈砚的“仪式”,还是……本身就是为了“养”着她,为了那个未知的“时辰”?
她必须逃!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烧起来。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到门边,伸手去拉门——
门纹丝不动。
她从里面用力拉,门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但门闩的位置空着,门是从外面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或者……锁住了。
她被软禁了。
恐慌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踉跄着退后几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
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陈砚?她的“丈夫”?那个白天温文尔雅,夜里却对着她牌位喃喃自语的男人?他是知情者,还是……也是参与者?甚至,是主导者?
她想起他夜晚上楼时那虔诚而诡异的背影,想起那低语声中破碎的词语——“时辰”、“顺利”、“保佑”……不,他绝对知情!他们是一伙的!这整个陈家,这慈爱的公婆,体贴的丈夫,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一个等着她跳进来,然后在她头顶悬上死亡倒计时的恐怖囚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