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啊走,原来去京城的路是那么长。
长到我数不清脚下的水泡破了几个,长到干粮袋从沉甸甸变得轻飘飘,长到同路的流民换了一茬又一茬。
有个女孩子,是在一个破败的土地庙里认识的。那夜风雨交加,我们挤在漏风的墙角分享最后一块硬馍。我给她讲何欢,讲老槐树,讲我那塞不进口袋的三年等待。
她听着听着,竟然哭了,泪水冲开脸上的尘灰,留下两道白痕。
她说:“山花,你是好样的。”
我听不懂。等待一个可能不会回来的人,有什么好?但我喜欢她亮晶晶的眼睛,像我记忆里的星子。于是我送了她好多好多的南瓜子,我们像两只偷食的松鼠,在破庙的角落里磕了一路。
她叫白枝。她说:“山花,总有一天,我要飞上真正的高枝,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我们互相搀扶着,离京城越来越近。希望也像揣在怀里的铜板,越摸越少。
终于,我们都身无分文了。饿得前胸贴后背时,一个穿着体面、说话和气的中年男人出现了,说他的酒楼正缺两个厨房帮佣,管吃管住。
白枝拉着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她低声说:“山花,危险。”
可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京城城门,想着也许一步之遥就能找到何欢,我咬了咬牙:“我没钱了,就不能进去了。白枝,我得去。”
她看着我,眼里的光暗了又亮,最终紧紧回握住我的手:“好。我和你一起。”
我们跟着那人走,路越走越偏,巷子越走越深。直到看见一处挂着暧昧红灯的角门,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娇笑和男人的调笑声,我们才猛地惊醒。
那不是酒楼!
白枝脸色瞬间惨白,她猛地把我往后一推,自己却像只发怒的小豹子,狠狠撞向那个男人,用尽全身力气拖住他,尖声喊道:“山花!跑啊——!”
我惊呆了,双脚像被钉在原地。
“跑!”她回头对我嘶吼,眼泪和尘土混在脸上,狼狈又决绝,“你还有爹娘!我没有!我可以!你不一样!你还要找你的何欢问个明白——!”
那句“问个明白”像针一样扎醒了我。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子被那男人粗暴地拉扯,心像被撕裂一样。最终,我转过身,任由泪水模糊视线,发疯似的向来路狂奔。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她磕着南瓜子时,带着笑意的声音:“我叫白枝,总有一天我要飞上高枝……”
白枝,你真是个大傻瓜!哪有人往火坑里飞高枝的!
我任由泪水糊了满脸,在心里发誓:白枝,你等着。等我入京,找到何欢,一定让他想办法救你出来!
我终于随着衣衫褴褛的难民,挪进了那座梦想过、也恐惧过的京城。
城楼那么高,压得人喘不过气。街上的人那么多,穿着光鲜,步履匆匆,没有人多看我们这些蓬头垢面的人一眼。
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缠绕着我。就在我几乎要支撑不住时,看到了街角施粥的棚子。
一位穿着素雅、眉眼温婉的夫人正亲自给难民盛粥。轮到我时,她舀了满满一大勺稠厚的米粥,稳稳倒进我破口的碗里,动作轻柔,没有一丝嫌弃。
“谢谢……谢谢夫人。”我哑着嗓子道谢,温热透过粗陶碗传到掌心,几乎烫出我的眼泪。
我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喝完了那碗救命的粥。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滋生出一丝微弱的勇气。
我攥紧了空碗,走到那位正准备歇息的夫人面前,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认真地问:“好心的夫人,谢谢您的粥。请问……您认识一个叫何欢的人吗?他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那夫人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她看着我的眼睛,很温和地摇了摇头:“何欢?对不住,小姑娘,我不认识。”
她身旁站着的另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立刻上前,捏着帕子掩住鼻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哪儿来的小叫花子,夫人心善赏你碗粥,还打听起人来了?下一位,快点儿!”
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被后面的人挤开了。
捧着空碗站在原地,京城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粥水的饱腹感真实地存在于身体里,可心里那块空了的地方,却因为那句“不认识”,吹进了更冷的风。
何欢,京城这么大,人海茫茫,你在哪里?
白枝,我又该去哪里,才能找到救你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