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芙走后，屋子里那股令人作呕的香气久久不散。我关上门，将寒风与喧嚣一并隔绝在外，这才回过身，蹲下来仔细检查萧珏。

他很安静，任由我拉过他的手，用温水清洗他牙缝和指甲里的血污。那嬷嬷的手腕被他咬得深可见骨，想必是疼极了，可他自己嘴里也被磕破了，渗着血丝。我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他疼得缩了一下，却没躲，只是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方才那冰冷如刀锋的一瞥，真的只是我的错觉吗？

我心中疑云翻涌，手上的动作却越发轻柔。我不敢再问，也不敢试探。如果他是装的，那我冒然的窥探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给他带来危险。如果他不是装的，那方才的爆发，或许只是痴傻之人在极度恐惧下保护心爱之物的本能。

无论哪种可能，他都是为了护我。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又酸又软，几乎要化成一滩水。我将他的伤口处理好，又端来一碗温热的蜜水让他漱口。

他乖乖地做完这一切，然后像往常一样，黏在我身边，将头枕在我的腿上，手里把玩着那支差点被夺走的木簪。他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簪头那朵粗糙的兰花，神情专注，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夜渐渐深了。

哑伯送来了晚饭，是两个烤得焦黄的红薯。这是我们冬日里最常吃的食物，便宜，又能果腹。我将红薯掰开，吹凉了，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萧珏。他吃得津津有味，嘴角沾满了黄色的薯泥，像个贪吃的孩子。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白日里升起的那些惊疑，又慢慢沉了下去。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一个心智退回孩童的人，又怎么可能藏得住那样深沉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吃完晚饭，我照例要看一会儿书。这是我这三年来唯一的消遣。看的也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诗集，而是一些医书和杂记，希望能从中找到关于“雪顶龙涎香”的蛛丝马迹。

我点亮了桌上那盏昏黄的油灯，从床下的小箱子里翻出一本泛黄的古籍。萧珏也跟着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他如今是不识字的。我曾试着教过他，可他连最简单的“一”和“二”都分不清，学了就忘，急了还会把书撕掉。久而久之，我也就放弃了。

“阿阮，画。”他指着书上的字，含糊地说。

“是啊，是画。”我温声应着，将书翻到一页，上面恰好有一副草药的插图。

我正要给他讲解，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他放在书页上的手指。他的指尖，正点在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没有插图，只有一行小字注解。

我心中一动，定睛看去。

那行字写的是：“北境苦寒，有奇香，名龙涎，生于雪线之上，可醒神智，通经络。”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本书我翻了不下百遍，却从未注意到这句被夹在众多草药注解中的话。北境……那不正是萧珏曾经镇守的地方吗？

我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依旧是那副天真无知的表情，似乎只是无意识地随手一指。可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那光芒不像孩童的好奇，更像……黑夜里引路的星辰。

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我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他是在……指点我？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强压下激动，装作不经意地将书往后翻了几页，停在一篇讲毒物的章节，然后指着其中一段问他：“阿珏，你看，这里的‘画’，和刚才的‘画’，哪个更好看？”

我指的那一段，写的是“牵机毒”，正是三年前太医从萧珏体内验出的奇毒。

萧珏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字上，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放在我腿上的手，也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力道很大，捏得我生疼。

虽然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松开了手，指着另一处花里胡哨的插图，傻笑着说“这个，好看”，但我已经可以确定——

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的毒，也知道解药的线索！

这个发现让我浑身血液都开始沸腾。我这三年的等待和守护，那些被嘲笑、被欺凌的日日夜夜，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最坚实的回应。

他不是睡着了，他一直都在。他只是被困在了这具孩童心智的躯壳里，用他自己的方式，沉默地看着一切，等待着时机。

而我，就是他伸向外界的唯一一双手。

巨大的狂喜过后，是更深的冷静。我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敌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和恶毒。太子，林芙，还有他们背后那些不希望萧珏醒来的人，正像秃鹫一样盘旋在天上，盯着我们。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让我们万劫不复。

我合上书，像往常一样，哄着萧珏睡下。

躺在冰冷的床上，我却一夜无眠。我脑中反复回想着这三年的点点滴滴，许多以前被我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变得清晰起来。

比如，每次林芙来找茬，萧珏都会“恰好”生病或者大哭大闹，让我有理由将她拒之门外。比如，有一次厨房送来的汤里被下了慢性毒药，他却“不小心”将整碗汤打翻在地。再比如，他总喜欢在院子里玩泥巴，却总是在靠近某个墙角的地方挖来挖去，而那个墙角，正是我藏着变卖首饰换来的银票的地方。

原来，他一直在用他那“孩童”的方式保护我，提醒我。而我，却直到今天才后知后觉。

林阮啊林阮，你才是那个傻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太子府的人就来了。

来的是太子府的总管，刘公公。他捏着嗓子，宣读了一份来自太子妃的“懿旨”，说是体恤我们王府清苦，特地派人来“修缮”院墙，以免寒风侵扰。

我心中冷笑。林芙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昨天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好心来帮我们？这所谓的“修缮”，必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但我无法拒绝。

很快，十几个工匠涌了进来，叮叮当当地开始在院子里施工。他们说是修缮，却把本就破败的院墙敲得更加残破。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眼睛总是不住地往屋里瞟，像是在寻找什么。

我将萧珏护在屋里，寸步不离。

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壶热茶。

“王妃娘娘，这是太子妃特地吩咐厨房为您和王爷准备的，您尝尝。”

我看着那盘点心，淡淡道：“有劳公公，也多谢太子妃美意。只是我与王爷刚用过早饭，实在吃不下了。”

“哎，王妃这说的是哪里话。”刘公公将托盘放在桌上，“太子妃的一片心意，您若不领，岂不是让她伤心？来，王爷，吃糖糕。”

他捏起一块桂花糕，就要往萧珏嘴里塞。

我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冷声道：“公公，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这是我的夫君。他的饮食，不劳外人费心。”

刘公公的手被我打得一红，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阴阳怪气地说：“王妃娘娘真是好大的脾气。咱家也是奉命行事，您若不配合，咱家也不好向太子妃交代啊。”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头上的木簪。

我瞬间明白了。他们不是来搜查，也不是来下毒。他们是来羞辱我，是来完成林芙昨天没有完成的事情——折断我的发簪。这盘点心，只是一个借口。

果然，刘公公身后的两个小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将我架住。

“王妃娘娘，得罪了！”

刘公公狞笑着，伸手就朝我的发髻抓来。

我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这一次，萧珏被我死死按在怀里，他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再咬人一次吗？同样的招数用两次，只会让他们更有防备，甚至落下口实。

然而，就在刘公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头发的瞬间，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大乱。

“走水了！走水了！后院柴房走水了！”

凄厉的喊声传来，紧接着是滚滚的浓烟。

刘公公的动作一滞，回头看去。那两个架着我的小太监也分了神。

就是现在！

我猛地一矮身，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钳制，拉着萧珏就往里屋跑，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插上了门栓。

门外传来刘公公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踹门声。

我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怀里的萧珏仰起头，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烟灰，他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手里还捏着一个小小的、几乎快要熄灭的火折子。

是他！

是他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我身上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点燃了柴房！

我的心狂跳不止。一个傻子，怎么可能懂“围魏救赵”的道理？他不仅懂，而且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行动如此果决！

“阿珏……”我颤抖着叫他的名字，眼眶发热。

他却好像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将火折子丢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块玉佩。

一块通体漆黑，雕刻着一只盘蛇咬剑的墨玉佩。

我看到这块玉佩的瞬间，如遭雷击。

这不是普通的玉佩。这是“幽市”的信物！

幽市，是京城乃至整个大周朝最神秘的地下交易市场。那里不认金银，只认信物。传闻幽市里无所不有，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哪怕是龙肝凤髓，也能给你弄来。而这块盘蛇咬剑的墨玉佩，正是幽市最高等级的信物，持有者，可入内市，见市主。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父亲当年曾机缘巧合得到过一块次一等的信物，并告诉过我关于幽市的传说。但这块最高等级的信物，据说整个大周只有三块。其中一块，就在当年战功赫赫的镇北王，萧珏手里。

他一直都留着它！他把它藏在哪里？

我看着他脏兮兮的笑脸，一个念头闪过，我猛地伸手，摸向他一直穿在最里面的那件破旧夹袄的内衬。果然，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轮廓。

他一直将它贴身收藏着！

他现在把它交给我，意思不言而喻。

他要我去幽市，寻找“雪顶龙涎香”！

外面的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刘公公的踹门声也停了。他知道今天再闹下去也讨不到好，只能悻悻地带人离开。临走前，他撂下狠话：“林阮，你给咱家等着！”

我没有理会他。

我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手心这块冰凉的墨玉佩上。

它像一块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

这不仅仅是一块玉佩，这是萧珏交给我的兵符，是他无声的命令，是他全部的信任。

他将自己的性命，我们的未来，全都压在了我的身上。

期待感，前所未有的期待感，像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我的恐惧和不安。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忍受欺凌的罪臣之女，不再是那个只能苦苦等待奇迹的王妃。

从这一刻起，我是他的执剑人。

我看着怀里的萧珏，他正专注地用手指，在我手心画着什么。

我低下头，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他画的痕迹。

那是一个字。

一个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字——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