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春的雨下得绵密,将京城的青石板路洇成深色。沈知意跪在灵堂前,脊背挺得笔直。
父亲的棺椁停在正中,几炷残香明明灭灭,衬得她一身素衣更显单薄。门外的雨声里,
隐约传来议论声——「沈幕僚这一去,留下个孤女可怎么活……」「听说卷进了那桩案子,
没抄家已是万幸。」「嘘,小声些,那位小侯爷……」话音未落,一阵马蹄声踏破雨幕,
由远及近,在沈府门前骤停。沈知意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来了。陆骁。
京城里名声最不堪的宣平侯世子,纨绔里的头一份,荒唐事能编成三本话本。
父亲生前最后见的,偏偏就是他。脚步声踩过积水,不疾不徐。灵堂门口的光线暗了一瞬,
一道身影斜斜倚在门框上。「啧。」一声轻嗤,带着惯常的漫不经心。「还真死了。」
沈知意缓缓转过头。陆骁一身玄色锦袍,袖口用银线滚着暗纹,腰间玉带松松垮垮地挂着。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目光落在棺椁上,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雨珠顺着他鸦黑的鬓发滑下,掠过锋利的下颌线。这张脸生得极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本该是端方君子相,偏那眼神里总漾着三分轻佻七分讥诮,生生把一身贵气搅成了浪荡模样。
「侯爷。」沈知意起身,行了个端正的礼。「父亲已去,若侯爷是来吊唁的,请上炷香。
若是来看笑话的——」她抬起眼,直视他。「门在身后。」陆骁眉梢微挑。他踱步进来,
靴子踩在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经过她身侧时,他忽然驻足,折扇一抬,
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这个动作极轻佻,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沈知意没躲。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某种冷冽的熏香。那双桃花眼里映着她的倒影,深得像潭。
「哭过了?」他问,声音压得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眼睛还红着。」「与侯爷无关。」
「有关。」陆骁收回折扇,哗啦一声展开,扇面上泼墨山水淋漓。「你爹临死前,
将你托付给本侯了。」沈知意的手指在袖中收紧。父亲确实说过,若有不测,
可去寻宣平侯世子。可她没想到,父亲竟是用「托付」这样的字眼。「侯爷说笑了。」
她垂下眼。「知意尚有族亲——」「族亲?」陆骁笑出声,那笑声里淬着冰碴。
「你那些叔伯,现在正商量着把你嫁给城南的某位老爷做续弦呢。六十了,比你爹年纪都大。
」沈知意脸色一白。「所以」陆骁俯身,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跟了本侯,至少能在京城横着走。这笔买卖,沈姑娘不亏。」他说得轻描淡写。
沈知意后退半步,拉开距离,目光清明地望向他。「侯爷要的,究竟是一位幕僚,
还是一个幌子?」空气静了一瞬。陆骁眼底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淡了些,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锐利的审视。他重新转动起扳指,玉质温润,在他修长的指间泛着莹光。
「不算太笨。」他评价道。「你爹没白教。」他转身,在灵堂里踱步,玄色衣摆扫过地面。
「你爹卷入的案子,牵涉不小。那些人不会放过你。你进侯府,我护你达成你想要的,
作为交换——」他顿住,回眸看她。「你得扮成我痴迷的女人。」沈知意怔住。
「痴迷……的女人?」「对。」陆骁走回她面前,从袖中抽出一纸婚书,拍在供桌上。
墨迹犹新,显然是刚写的。「本侯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想往我身边塞眼线的更多。
你扮演得好,替我挡掉麻烦,我替你摆平仇家。各取所需。」他说得直白,
毫不掩饰其中的交易意味。沈知意盯着那纸婚书。字迹狂放不羁,倒像他的人。
条款列得清楚:三年为期,期满放还自由,另赠田宅银钱。三年内,她需配合他一切「表演」
,不得泄密,不得动真情。最后四个字写得尤其重。「侯爷怎么确定,」她缓缓开口。
「我会答应?」陆骁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眼尾勾起,痞气里透出几分少年气。
「因为你没得选。」他说,语气却放软了些。「沈知意,这吃人的京城,
根本容不下你这样的女子独活。跟我走,至少我甚至能让帮你达成你想要的。」雨声渐大,
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沈知意望向父亲的棺椁。父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意儿,
陆骁此人……表象之下,或有真心。若真无处可去,可赌一次。」赌吗?她收回视线,
看向陆骁。他正懒洋洋地倚着柱子,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模样。可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
亮得惊人。「好。」她说。陆骁似乎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快,愣了一瞬,
随即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识时务。」他走过来,抽走她袖中一样东西。是柄短刃,
三寸长,藏在袖袋里。「带这个做什么?」他掂了掂,嗤笑:「真遇上事,
这玩意儿能抵什么用?」沈知意平静道:「至少能让我自己选怎么死。」陆骁动作一顿。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沈知意以为他要发怒。可最终,他只是把短刃丢回她怀里。
「收好了。」他说,转身朝外走。「在我这儿,用不上这个。」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似的,
回头:「收拾东西,今晚就搬。」马车候在门外,是侯府的规制,宽敞华丽。
陆骁先一步上去,伸手要拉她。沈知意避开他的手,自己提着裙摆上了车。陆骁也不恼,
收回手,往后一靠,闭目养神。车厢里弥漫着他身上的熏香,混着雨水的潮湿气。马车驶动,
碾过青石板路。沈知意掀起车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沈府的匾额。雨水顺着檐角流下,像泪。
「以后那儿不是你家了。」陆骁的声音忽然响起,眼睛仍闭着。沈知意放下帘子。
「侯府也不是。」陆骁睁眼,斜睨她。「还挺有骨气。」他从怀中摸出那纸婚书,递给她。
「仔细看看,有什么要加的,现在说。」沈知意接过,借着车厢里昏暗的光线细读。
条款确实细致,连每月例银、起居规格都写得清楚。唯独「不得动真情」那条旁,
他用朱笔添了一行小字:「同理,本侯亦然。」她指尖抚过那行字。「看明白了?」陆骁问。
沈知意将婚书折好,收进袖中。「三年之约,各取所需。戏演完了,桥归桥,路归路。」
陆骁盯着她,忽然凑近。距离骤然缩短,沈知意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
能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气。他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第一课,」
他低声说,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如果我要演‘痴迷’,会像现在这样。你得习惯。」
沈知意不动声色。「侯爷现在是在演吗?」陆骁笑,不语,退回原位,重新闭上眼。
马车抵达宣平侯府时,雨已停了。府门巍峨,石狮威严,门房小厮见到陆骁,慌忙行礼。
陆骁跳下车,也不等沈知意,径自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她。「跟上。」
沈知意跟上去。侯府庭院深深,回廊九曲,一路遇见不少仆从,皆低头垂目,不敢多看。
偶尔有胆大的偷瞥她一眼,目光里满是好奇。陆骁把她带到一处僻静院落,
匾额上题着「听竹苑」三字。院子不大,但清雅,几丛翠竹倚着粉墙,檐下悬着风铃,
叮咚作响。「以后你住这儿。」陆骁推开房门,里面陈设精致,一应俱全。
「缺什么跟丫鬟说。明日会有人来给你量身做衣裳,既是本侯的人,行头不能寒酸。」
他说得公事公办,仿佛在布置任务。沈知意走进房间,环视一周。「多谢侯爷。」
「别谢太早。」陆骁倚在门框上,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戏明天就开场。
京兆尹家的赏花宴,我带你去。记住,从现在开始,
你是沈知意——让我陆骁神魂颠倒的沈知意。」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
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抛给她。「戴着。」他说。「免得有人不长眼,冲撞了你。」
玉佩入手温润,雕着麒麟纹,正中一个「骁」字。沈知意抬头看他,他已转身走入夜色,
玄色身影很快融进黑暗里。只有声音远远飘来:「晚上锁好门。侯府夜里……不太平。」
她握紧玉佩,站了许久。夜深了。陆骁回到自己的院子「藏锋斋」,屏退下人,
独自坐在窗前喝酒。酒是烈酒,入喉灼烧,他却面不改色,一杯接一杯。暗卫从梁上落下,
单膝跪地。「世子。」「说。」「沈姑娘院外已安排好人手,两班轮值,
一只野猫也不会放进去。」陆骁嗯了一声,晃着酒杯。「她那柄短刃,查到了?」
「是沈幕僚生前所赠,柄上刻着‘宁折不弯’四字。沈姑娘一直随身带着。」陆骁沉默片刻,
忽然笑了:「宁折不弯……还真是父女。」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望向听竹苑的方向。
夜色浓重,只能看见一点昏黄的灯光,在竹影间摇曳。「让人盯紧她那些‘族亲’,」
他淡淡道。「谁敢伸手,就剁了谁的手。」「是。」暗卫退下,屋里重归寂静。
陆骁摩挲着那枚羊脂玉扳指,眼前浮现出灵堂里沈知意的眼睛。通红,却没有泪,
像淬了火的琉璃。「不得动真情。」他喃喃重复婚书上的字,嗤笑一声。「骗鬼呢。」窗外,
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听竹苑里,沈知意吹熄了灯,却没有睡。她坐在窗前,
借着月光看那枚玉佩。麒麟踏云,那个「骁」字,笔画张扬,像要破玉而出。
她想起父亲的话。「陆骁此人,看似荒唐,实则心中有尺。你若能走近,或可见真章。」
真章是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从今天起,她的命,和这个玩世不恭的小侯爷绑在了一起。
三年。她握紧玉佩,冰凉的玉渐渐染上体温。窗外的风铃轻轻响着,像一声叹息。
而在侯府最高的阁楼上,陆骁负手而立,遥望着听竹苑那扇暗下去的窗。
雨后的月亮格外清亮,照得他眉眼清晰。白日里那副浪荡模样褪去,此刻的他,神色沉静,
甚至有些孤寂。「沈知意。」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戏台已搭好。就看看这出戏,究竟会唱成什么样吧。2京兆尹府的赏花宴,设在城西的别苑。
暮春时节,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铺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贵女们三五成群,
罗裙翩跹,笑语盈盈。公子们则聚在亭中吟诗作对,或是围在池边投壶赌酒。一片和乐里,
陆骁的出现,像块石子砸进平静湖面。他今日穿了身绛紫长袍,
领口袖边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琳琅佩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墨发用玉冠束起,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垂落,衬得那双桃花眼越发风流恣意。而他臂弯里,
挽着个素衣女子。沈知意今日的衣裳是陆骁亲自挑的——月白色齐胸襦裙,外罩淡青半臂,
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在一众锦衣华服里,素净得扎眼。「哟,陆小侯爷来了。」
有人笑着迎上来,目光在沈知意身上扫过,意味深长。「这位是……?」陆骁手臂一收,
将沈知意往怀里带了带,笑得浪荡。「沈姑娘,本侯心尖上的人。」他说得自然,
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温热的手掌贴在她腰侧,隔着薄薄的衣料,烫得惊人。沈知意垂眸,
配合地往他身侧靠了靠,露出个浅淡的笑。那笑容恰到好处,温婉里带点羞涩,
又藏着几分疏离。是她对着镜子练了半宿的。「沈姑娘?」另一道女声**来,
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哪个沈家?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说话的是个穿鹅黄襦裙的少女,发间簪着硕大的东珠步摇,眉眼骄矜。
沈知意认得她——太常寺卿的嫡女,周若薇。曾对陆骁示好,被当众奚落过。
陆骁像是没听见,自顾自从侍从托盘里取了盏酒,递到沈知意唇边。「尝尝,
江南新到的梨花白。」这动作太过亲昵,周遭霎时静了静。沈知意就着他的手,浅抿一口。
酒液清甜,带着梨花香,入喉却烧起一团火。「如何?」陆骁问,眼睛看着她,
余光却扫向周若薇。「很好。」沈知意轻声答。「那就多喝些。」陆骁将整盏酒塞进她手里,
这才抬眼,像是刚注意到周若薇。「周姑娘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周若薇脸色涨红,
咬了咬唇,硬挤出一句。「我问沈姑娘是哪家的千金。」陆骁揽着沈知意,往亭子里走,
声音懒洋洋飘回来。「本侯家的。」哄笑声低低响起。周若薇站在原地,指甲掐进掌心。
沈知意被陆骁带到亭中坐下。他大喇喇地占据主位,将她按在身边,一只手还搭在她椅背上,
是个十足的占有姿态。「别扭?」他侧头,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耳廓。沈知意这才发现,
自己此时确实是疏离的状态。她定了定神,将酒盏放下:「侯爷演得太过。」「过吗?」
陆骁轻笑,手指漫不经心地卷起她一缕发丝。「我若不对你殷勤些,他们怎会信?」
他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沈知意脊背微僵。亭外,投壶的公子们起了兴致,
有人高声提议。「光投壶没意思,不如添个彩头——谁输了,
就把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儿拿出来,赠给心上人,如何?」一片附和声。陆骁来了兴致,
拉着沈知意起身。「走,去给你赢点好东西。」沈知意想说不用,
他已不由分说地牵着她走到场中。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薄茧,握得用力,不容挣脱。
「陆小侯爷也要玩?」主持的公子笑道。「那咱们可得认真些了。」箭矢一支支投出,
有人中,有人空。轮到陆骁时,他随手从筒中抽出一支,看也不看,
反手一掷——箭矢划出道弧线,稳稳落入壶中。「好!」一片喝彩。陆骁却皱眉,不甚满意。
「手生了。」他转头看沈知意。「你想要什么?我赢给你。」沈知意摇头。「不用。」
陆骁不由分说,又抽出一支箭。这次他站得稍远,眯眼看了看壶口,
手腕一抖——箭矢在空中翻了两圈,不偏不倚,正中壶心。「连中!」众人惊叹。
陆骁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走到彩头桌前。
桌上已堆了不少物件:玉佩、金簪、香囊……他扫了一眼,拿起一枚羊脂玉环。
玉环雕成竹节形状,清雅温润。他走回来,执起沈知意的手,将玉环套进她腕间。
尺寸竟刚好。「竹报平安。」他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听见。「戴着,
保你无病无灾。」沈知意垂眸看着腕间玉环。玉质细腻,触手生温。
她忽然想起父亲也曾赠过她一枚竹节玉佩,说竹子中空有节,象征君子虚心持正。「谢侯爷。
」她低声说。陆骁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这动作太过亲昵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沈知意一时怔住,忘了躲。周遭的目光愈发复杂。羡慕,嫉妒,探究……像一张网,
将她牢牢罩住。周若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嘴角噙着冷笑:「沈姑娘真是好福气。不过,
我听说沈幕僚生前最爱竹,常以竹自比。可惜啊,竹子再清高,一场风雨,也就折了。」
话音落下,空气一凝。这话恶毒,明着嘲讽沈父之死,暗指沈家门第低微,不堪一击。
沈知意抬眼,看向周若薇。她没有动怒,甚至笑了笑。「周姑娘说得是。」她声音清凌凌的,
像山涧泉。「竹子易折,是因中空有节,宁折不弯。不像有些花草,看着鲜艳,
风雨一来便伏地求饶,连脊梁都直不起。」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家父曾教,看人如看竹,
不在其形,而在其节。周姑娘以为呢?」周若薇脸色霎时苍白,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周遭死寂。谁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机锋——周若薇的父亲太常寺卿,
去年曾因一桩小事向权贵低头,在朝中被讥为「无骨」。陆骁忽然笑出声。他笑得肩膀颤动,
桃花眼里漾开层层涟漪,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笑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
将沈知意往怀里一揽。他低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不愧是本侯爷看上的人。」这话是说给周若薇听,更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他在告诉所有人:沈知意,我护着。周若薇狠狠瞪了沈知意一眼,甩袖离去。赏花宴后半程,
再无人敢来挑衅。沈知意安**在陆骁身侧,看他与众人周旋谈笑。
他说话时总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讥诮,可每句话都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她忽然觉得,
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陆骁。宴会散时,已是日暮。陆骁喝了不少酒,身上酒气氤氲,
走路却依然稳当。他扶着沈知意上了马车,自己跟着钻进来,一坐下便闭目养神。
车厢里弥漫着酒香,混着他身上特有的冷冽熏香。马车驶动,碾过青石板路。
沈知意掀帘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腕间玉环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触感微凉。「今日,」
陆骁忽然开口,眼睛仍闭着。「你说那些话,是真心,还是做戏?」沈知意放下帘子。
「侯爷希望是哪种?」陆骁睁眼,斜睨她。他笑了,带着醉意的慵懒。
「本侯希望你永远这么聪明,又希望你别太聪明。」这话说得矛盾,沈知意没接。
马车驶入一段颠簸的路,车厢猛地一晃。沈知意没坐稳,身子歪向一旁——陆骁伸手,
一把揽住她的腰。力道很大,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沈知意猝不及防,额头撞上他胸膛,
鼻尖满是他的气息。「坐稳些。」陆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低沉里带着一丝喑哑。「笨。」
沈知意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他的手臂环在她腰间,隔着衣料能感受到掌心温度,
灼热得惊人。她的脸颊贴着他胸膛,听见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太近了。
近得她能看清他喉结滚动的弧度,能数清他垂下的眼睫。他的呼吸拂过她额发,带着酒意,
温热潮湿。「侯爷,」她低声。「可以松开了。」陆骁没动。他的手仍揽着她腰,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衣料上的绣纹。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笼光,
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沈知意。」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嗯?」
「你今天,」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很像一只竖起刺的刺猬。」沈知意怔了怔。
「平时看着温顺,」陆骁继续说,手指卷起她一缕发丝把玩。「一碰,就扎人。」
「侯爷碰了?」「碰了。」他坦然承认,低头看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还扎了一手血。」沈知意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侯爷为何还要碰?」陆骁笑了。
那笑容褪去平日里的轻佻,竟有几分认真。他松开手,让她坐直,自己也往后靠了靠,
重新闭上眼。「因为,」他说,声音融进车轮辘辘声里。「这京城里,会扎人的东西不多了。
大多数,都是软骨头。」沈知意心头一颤。她看向陆骁。他闭着眼,
侧脸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下颌收紧,喉结凸起一道锋利的弧度。酒意染红了他眼尾,
平添几分颓唐的艳色。马车又颠簸了一下,这次沈知意坐稳了。
她腕间的玉环轻轻磕在车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陆骁睁开眼,瞥了一眼。「戴着吧。」
他说。「衬你。」「侯爷今日,」沈知意犹豫着开口。「为何要替我出头?」「出头?」
陆骁挑眉。「我那是替自己出头。你是我带去的,打你的脸就是打我的脸。本侯,最要面子。
」又是这样。把一切深情都包装成自私,把所有的维护都解释为利益。
沈知意看着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忽然觉得,或许这才是他最坚硬的铠甲。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陆骁先一步下车,站在车边,朝她伸出手。这次沈知意没躲,
将手放进他掌心。他的手很暖,握得用力,扶她下车后却没有立刻松开。「明天,」
他忽然说。「我出城办事,三天后回。」沈知意点头。「侯爷一路顺风。」
陆骁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不问我去哪儿?」「侯爷想说,自然会告诉我。」「啧。
」陆骁松开手,转身朝府里走,声音懒洋洋飘过来。「无趣。」沈知意站在原地,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影壁后。晚风吹起她衣袂,腕间玉环微微发凉。丫鬟提着灯笼迎上来。
「姑娘,回院吗?」「嗯。」听竹苑里,灯火已亮。沈知意洗漱更衣后,坐在窗边,
对着烛火看那枚玉环。竹节雕刻得细腻,连竹叶纹理都清晰可见。
她忽然想起马车里那个拥抱。他胸膛的温度,手臂的力度,还有那一声低哑的「笨」。
是演的吗?若是演,未免太过逼真。若不是演……沈知意摇摇头,将玉环摘下,
仔细收进妆匣。妆匣底层,还躺着父亲那枚竹节玉佩,和陆骁给的麒麟玉佩并排放着。
一清雅,一张扬。像极了两个人。窗外传来打更声,二更天了。沈知意吹熄烛火,躺到床上,
却毫无睡意。她想起周若薇那张嫉恨的脸,想起周遭那些探究的目光,
想起陆骁将她揽进怀里时,那一瞬间的悸动。都是假的。她闭上眼,对自己说:沈知意,
别忘了那纸婚书。三年之约,各取所需。戏演完了,桥归桥,路归路。
可腕间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而此时的藏锋斋,陆骁也没睡。他坐在书案前,
桌上摊着一张地图,标记着城郊几处地点。暗卫跪在下方,低声汇报:「已查清,
周家最近和那边走得近,今日之事恐非偶然。」陆骁手指轻敲桌面。「护好听竹苑。
我不在的这几天,她若少一根头发,你们提头来见。」「是。」暗卫退下后,
陆骁起身走到窗前。月色正好,洒了满院清辉。他望向听竹苑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
想来她已经睡了。他摩挲着指间的羊脂玉扳指,眼前浮现她今日在亭中说话的模样。
脊背挺直,眼神清亮,一字一句,不卑不亢。像极了风雪里的竹。「宁折不弯……」
他低声重复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笑。「沈知意,你爹把你教得太好了。」
好到让他这满身污泥的人,竟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念头。他转身,
从抽屉里取出一枚小小的竹哨。哨身已磨得光滑,是多年前母亲所赠。母亲说,竹哨声响,
便是她在唤他。后来母亲走了,竹哨再未响过。陆骁将竹哨握在掌心,
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几分。「三天。」他对着窗外月色,轻声说。「等我回来。」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案上地图一角。烛火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那玩世不恭的面具,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裂开一丝缝隙。缝隙里,
隐约可见少年时那个也曾相信真心、却被现实伤得体无完肤的陆骁。而此刻的沈知意,
在梦里又回到了那辆颠簸的马车上。他的手臂环着她,温度灼人。她听见他的心跳,
和自己渐渐加快的心跳,重叠在一起。分不**假。3陆骁离府的第三天,
侯府上下安静得异常。沈知意坐在听竹苑的窗前,手里拿着本《南华经》,
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腕间的竹节玉环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下意识地转动它,
思绪飘到那天马车上。他手臂的温度,胸膛的心跳,还有那句「这京城里,
会扎人的东西不多了」。「姑娘。」丫鬟春茶端着茶点进来,轻声说。「门房刚递来消息,
说侯爷今日傍晚回府。」沈知意抬眼:「知道了。」春茶放下托盘,犹豫片刻,还是开口。
「姑娘,奴婢听说……侯爷每月十五,都会出城一趟,去西郊的别院。今日正好是十五。」
每月十五。沈知意想起婚书上那个日子——三月初五签订,今日四月十五,刚好一个半月。
她原本没在意,现在却觉得有什么在心底轻轻一撞。「西郊别院,」她问。「是什么地方?」
春茶摇头。「奴婢不知。只听府里老人提过,那是侯爷母亲的故居,自夫人故去后就荒废了。
侯爷每年只去几次,不许任何人跟着。」母亲故居。沈知意指尖微顿。她想起父亲曾说过,
宣平侯夫人在陆骁十岁那年病逝,之后侯爷续弦,陆骁便成了这府里最尊贵也最孤独的存在。
傍晚时分,陆骁没有回府。沈知意等到月上中天,听竹苑外依旧安静。她起身披衣,
推开房门。月色很好,洒了满院清辉,竹影在地上摇曳,像一幅水墨画。
她忽然想起那枚竹哨——昨天收拾书匣时,在父亲的手札夹层里发现的。
手札上有一行小字:「宣平侯世子,年十二,母丧,于西郊别院独居三月。后性情大变。」
独居三月。沈知意握紧竹哨,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春茶,」她转身唤道。「备车。
我要出城。」「姑娘?」春茶惊道。「这么晚了……」「去西郊。」沈知意语气平静,
却不容置疑。「若侯爷问起,就说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马车在夜色中驶出城门。
西郊路远,且偏僻,越往前走,灯火越少。待到别院时,已近亥时。那是一座三进的宅院,
白墙黑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院墙爬满枯藤,门上的朱漆剥落大半,
只有门楣上「静心斋」三字还依稀可辨。沈知意让车夫在远处等候,自己提着灯笼,
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院里荒草丛生,石阶上布满青苔。正堂的门开着,里面没有点灯,
只有月光从窗棂透入,照亮堂中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陆骁坐在门槛上,身边倒着几个空酒坛。
他今日穿了身素白常服,长发未束,散乱地披在肩上。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褪去所有张扬,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清寂。沈知意站在影壁后,没有上前。
她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枚竹哨,抵在唇边,却没有吹响。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望着院中那株枯死的海棠树。许久,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浸湿衣襟。
「看够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没有回头。「滚出去。」沈知意脚步一顿,
慢慢从影壁后走出来。陆骁这才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睛很红,不知是醉意还是别的什么。
看见是她,他怔了一瞬,随即扯出一个讥诮的笑:「怎么,沈姑娘也来欣赏本侯的落魄?」
「我来找侯爷。」沈知意走到他面前,将灯笼放在地上。「府里说您今日回,等到现在。」
「等我?」陆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等我做什么?咱们的戏,又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他说着又要喝酒,沈知意伸手,轻轻按住了酒坛。陆骁动作顿住,抬眼看她。四目相对,
她看见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荒凉。「侯爷,」她轻声说。「你流泪了。」陆骁浑身一僵。
他下意识抬手抹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真的哭了?他自己都没发觉。这么多年,
他早就忘了怎么哭。沈知意从袖中取出那方素帕——正是那日灵堂里,
她擦过泪的那方——递给他。陆骁没有接。他盯着那方帕子,眼神复杂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沈知意,」他慢慢说。「你知不知道,有时候太自作聪明,会死得很快。」「知道。」
她答得平静。「家父教过。」陆骁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疲惫。
他松开酒坛,任由它滚到地上,碎成几片。「你爹还教过你什么?」他问。
「教你怎么窥探人心?怎么揭人伤疤?」「家父教我,」沈知意在他身旁坐下,
与他并肩坐在门槛上。「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能言说的痛。不必追问,只需陪着。」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陆骁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意以为他不会开口了,
他才低声说。「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沈知意心头一颤。「她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月夜。
」陆骁望着那株海棠。「这棵树是她亲手种的,说等我长大了,开花时带我赏花。
可她没等到。」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沈知意听得出,那平静底下,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侯爷每年都来?」她问。「来。」陆骁笑了笑。「来告诉她,
她儿子活成了她最讨厌的样子——纨绔、荒唐、不学无术。她生前总盼我成器,
可我偏不成器。」「侯爷真的不成器吗?」沈知意转头看他。「今日我来时,
门房说侯爷这三天,是去查南边漕运的案子。陛下亲自交代的差事。」陆骁眼神微动。
「你知道的不少。」「侯爷若真如表面那般荒唐,陛下不会把这样的差事交给您。」
沈知意说。「父亲说过,宣平侯世子,是陛下手里最快的一把刀。只是这把刀,藏得太深。」
空气再次安静。夜风吹过,枯枝簌簌作响。陆骁忽然伸手,从她手里抽走那方帕子,
胡乱擦了擦脸。「你爹还说了什么?」他问,声音闷在帕子里。「他说,」沈知意望着月光。
「陆骁此人,表象之下,或有真心。若真无处可去,可赌一次。」陆骁动作停住。
他慢慢放下帕子,转头看她。月光落进他眼里,那些惯常的轻佻、讥诮、玩世不恭,
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裸的、毫无防备的陆骁。「你赌了吗?」他问。「赌了。」
沈知意答。「不然不会在这里。」陆骁盯着她,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指尖冰凉,
带着酒意。「沈知意,」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傻的人。」「侯爷也是我见过的,」
她回望他。「最会骗人的人。」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移开目光。月光在两人之间流淌,
像一条无声的河。许久,陆骁先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很真实。「我母亲,」他重新开口,
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教我读书,教我习字,教我‘君子持正,
不忘初心’。可她死后,这侯府就再也没有温柔了。」「侯爷还记得初心吗?」沈知意问。
陆骁沉默片刻,从怀里取出那枚羊脂玉扳指,在月光下转动。「记得。只是这世道,
容不下初心。真心是这世上最危险的东西,握得越紧,伤得越深。」「或许,」
沈知意轻声说。「也是最值得冒险的东西。」陆骁猛地转头看她。她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
「家母去得早,父亲常对我说,人生在世,总要信点什么。若因怕受伤就不信,那活着,
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这话说得轻,落在陆骁心里,却重如千钧。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母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骁儿,别怕。总会有人,值得你真心相待。」
这些年他等了又等,等到几乎绝望。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他身边,在荒芜的别院里,
在清冷的月光下,对他说:真心值得冒险。「沈知意,」他哑声问。「你不怕吗?」「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