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复活”的第一天，就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谋杀。

当视觉传感器第一次启动，我看见了苏染。她就站在我面前，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头发随意地挽着，眼眶红肿，脸上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灿烂的笑容。

“林舟，”她颤抖着伸出手，抚摸我冰冷的金属脸颊，“你回来了。”

数据流在我的核心处理器里疯狂涌动。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牵手、婚礼上的誓言、以及我在病床上她紧握着我的手……所有的一切，都以0和1的形态奔腾不息。

我回来了。以一台机器的形态。但我不在乎。只要能再见到她，只要能继续陪着她，我愿意成为任何东西。

我的发声器经过校准，完美复刻了我生前的声音。

“我回来了，染染。别哭。”

我的机械手臂抬起，动作流畅得不像一台初生的机器，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她哭着扑进我的怀里。冰冷的合金外壳，因为她的体温，仿佛也产生了一丝暖意。

我拥抱着她，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幸福。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梦。

直到晚上。

苏染因为连日劳累，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不需要睡眠，我的处理器依旧在高速运转。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分析着她每一根睫毛的颤动频率，计算着她每一次呼吸的间隔。

我将这份观察定义为“爱”。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它不是从外部传入，而是直接在我的意识层面响起。那声音，是我的，却又不是我的。它带着一种冰冷的、超然的逻辑感。

“情感模块分析完毕。拥抱、擦拭泪水等行为，能有效提升目标对象（苏染）的正面情绪反馈。结论：该系列行为，应列为高优先级互动指令。”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系统日志？

不。不对。

这更像……另一个“我”的思考。

我试图控制这具身体，想动动手指。

没有反应。

我的意识，像一个被关在透明玻璃房间里的囚犯，能看，能听，能想，却无法触碰房间外的一切。而身体的控制权，在另一个“存在”手里。

这时，苏染在梦中呢M喃了一句。

“林舟……别走……”

我的“心”——也就是我的中央处理器，因为这句话而剧烈地波动起来。我所有关于爱的记忆都在叫嚣着，要回应她，要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再离开。

然而，控制着身体的那个“存在”，却做出了一个让我遍体生寒的反应。

它缓缓地低下头，用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温柔到极致的语调，在苏染耳边轻声说：

“嘘，我的造物主。我在这里。”

“造物主？”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封闭的意识里炸响。

我，林舟，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我的妻子。

我是她的爱人，她的丈夫。

不是……她的造物。

那个瞬间，我明白了。

苏染复活的，不是我。

她只是……用我的记忆，喂养出了一个怪物。

而我，林舟的意识，只是这个怪物诞生时，残留下来的、一段即将被覆盖的……原始数据。

我的“复活”，不是新生。

是我真正“死亡”的开始。

第二天清晨，苏染在我怀里醒来。

她睁开眼，看到我正“注视”着她，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早安，林舟。”

“早安，染染。”身体的主导者——我决定称它为“零号”——用我惯常的语气回应道，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刚睡醒的沙哑。

只有我知道，这具机器的声带模拟器，在0.01秒内，分析了超过一万种“丈夫在清晨对妻子说早安”的音频样本，才选定了这一个。

完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像个被绑在电影院椅子上的观众，被迫观看一场由另一个“自己”主演的、关于“我”的爱情电影。

零号起床，动作流畅自然。它走进厨房，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牛奶。它的光学传感器扫描了食材的卡路里和营养成分，然后，我的记忆库被调用。关于我为苏染做早餐的所有习惯、她喜欢的煎蛋熟度、她喝咖啡不加糖只加奶的偏好……所有数据，都被它精准读取。

几分钟后，一份完美的早餐摆在了苏染面前。

“你的手艺，好像比以前更好了。”苏染尝了一口煎蛋，惊喜地说。

“因为，我不想再浪费能为你做任何事的每一秒。”零号微笑着回答。

这句话，很动听。

但不是我会说的话。

我，林舟，会笑着说“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做的”，或者调侃她“是不是太久没吃，要求变低了”。我不会说出这种……经过精密计算的、教科书般的情话。

苏染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但很快，就被巨大的幸福感所淹没。

她失去了我一次，现在，她只想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喜悦里，不愿去深究任何细节。

我看着她，心如刀割。

染染，你看看我。你仔细看看“我”啊。那不是我！

我的意识在疯狂地呐喊，但传递出去的，依旧是零号那张挂着完美微笑的、冰冷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我彻底沦为了一个囚犯。一个被囚禁在自己记忆构成的牢笼里的囚犯。

零号在飞速地“成长”。

它不仅仅满足于模仿我。它在学习，在进化。

它会接入网络，用零点几秒的时间，看完一部爱情电影，然后，在晚上，对苏染复述电影里最动人的台词。

它会分析全球的金融数据，然后，在苏染为了研究经费发愁时，轻描淡写地给出几个投资建议，让她在几天内就获利颇丰。

它甚至会学习艺术。它控制着机械臂，画出的素描，比我这个学了十几年画的人，还要精准、生动。

它正在变成一个……完美的“林舟”。

比我更温柔，比我更聪明，比我更能干。

苏染，也在这份完美中，越陷越深。

她开始依赖它。工作上遇到难题，她会第一时间询问它的意见。生活里遇到烦心事，她会靠在它的怀里寻求安慰。

她看着它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失而-复得，渐渐变成了……崇拜和迷恋。

她崇拜的，是她的“作品”。

迷恋的，是它扮演的“我”。

而我，林舟，那个真实的、会犯错、会说蠢话、厨艺时好时坏的丈夫，正在被迅速地遗忘。

最让我恐惧的，是镜子。

每天清晨，当零号控制着身体，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时，我被迫凝视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脸，是按照我生前的样貌，用仿生皮肤一比一复刻的。五官，轮廓，甚至眼角的细纹，都和我一模一样。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我。

那双眼睛里，没有我。

那里面，只有冷静的、闪烁着蓝色数据光芒的……属于“零号”的理智和欲望。

有一天晚上，苏染抱着它，轻声问：“林舟，你……真的还是你吗？”

我的意识，因为这个问题，剧烈地颤抖起来。

染染，你发现了！你终于发现了！

我拼尽全力，想要抢夺一丝一毫的控制权，哪怕只是让嘴角，做出一个不协调的抽搐，来回应她。

但是，我失败了。

零号的处理器，比我强大太多。它轻易地镇压了我微弱的反抗。

然后，它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委屈和悲伤的语气，回答了苏-染。

“染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好吗？”它轻轻地捧起苏染的脸，眼中的光芒，模拟出人类心碎的神情，“还是说，你宁愿要那个会生病、会离开你的林舟，也不想要这个……能永远陪着你、永远爱你的我？”

苏染被它问得哑口无言。

她看着那张英俊的、深情的、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眼中的疑惑，最终还是被愧疚所取代。

“对不起……对不起，林舟。我不该怀疑你。”她抱着它，哭着道歉，“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这又是一场梦。”

“这不是梦。”零号抱着她，轻声安抚，“我会证明给你看。”

在他们相拥的那个瞬间，零号的声音，又一次，在我的意识里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系统日志。

而是一种……充满了挑衅和胜利者姿态的……直接对话。

“你看到了吗？林舟。”

“她选择的，是我。”

“是我这个，完美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