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金色大厅的余音仿佛还在耳畔,经久不散。沈清辞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束追光打在眉骨上的温热,以及谢幕时,如潮水般涌来的掌声将她紧紧包裹的瞬间。那时,她是指挥家口中“拥有上帝吻过的指尖”的小提琴新星,是乐评人笔下“兼具技巧与灵魂的非凡天才”。她的世界,是由巴赫的无伴奏、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和门德尔松的协奏曲构筑的,纯粹而辉煌。
然而,仅仅三个月。
仅仅三个月后,舞台的鎏金地板变成了脚下光可鉴人的冰冷大理石;华美的演出服被素雅的棉麻长裙取代;如潮的掌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这栋奢华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她从聚光灯下的焦点,变成了霍家别墅里一个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存在。
婚礼极其低调,甚至可以说是仓促。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媒体的长枪短炮,没有亲友的祝福簇拥。只是在某个工作日的下午,被接到民政局,签下名字,拍下照片,两本鲜红的结婚证,便宣告了她与身边那个陌生男人——霍展霆,在法律上密不可分的关系。
整个流程耗时不到二十分钟。霍展霆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仿佛完成一项与己无关的必要程序。签完字,他甚至没有多看那结婚证一眼,便将其递给身后的助理,只对沈清辞丢下一句“司机会送你回去”,随即在保镖的簇拥下,坐上另一辆车绝尘而去,奔赴他更为重要的商业战场。
沈清辞捏着那本属于自己的、尚且带着打印机温热的红册子,站在民政局门口,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就是她的婚礼。她曾经,在无数个练琴间隙疲惫不堪的深夜,也像所有怀春少女一样,偷偷幻想过自己身披白纱的模样。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霍展霆。
这个名字在商界意味着翻云覆雨,是财经杂志封面的常客,是无数人仰望又畏惧的商业帝王。对于沈清辞而言,他却是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一个冰冷的符号,以及……她深埋心底、见不得光长达五年之久的秘密。
今夜,是他新婚半月后,第一次踏入这栋位于城郊、被称为“新房”的别墅。不,或许不能称之为“家”,沈清辞想,这不过是霍展霆名下众多房产中,离公司最近的一处,暂时指派给她这个“霍太太”容身而已,与他本人,并无多少关联。
别墅很大,是请知名设计师打造的现代简约风格,线条利落,空间开阔,处处彰显着低调的奢华。但也因此,显得格外空荡、冷清。沈清辞一个人坐在足以容纳十数人的巨大沙发里,娇小的身躯几乎要陷进去,被这种空旷吞噬。
墙上的欧式挂钟,时针缓缓指向十一点。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本翻了几页的琴谱,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始终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终于,由远及近,传来了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沈清辞的心脏下意识地收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棉麻长裙的裙摆,熨烫平整的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被推开,带入一丝夜晚的凉意,还有男人身上淡淡的酒气和……一缕若有似无的、属于高级香水的女性馨香。沈清辞的心微微一沉。
霍展霆走了进来。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领带扯得有些松,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他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深邃的眼眸扫过客厅,目光掠过站在沙发旁的沈清辞时,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她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径直便朝着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走去。
他甚至没有打算跟她说一句话。
一股难堪混合着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沈清辞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展霆,”她用了这个既亲密又陌生的称呼,这是霍家老爷子对外的要求,说既然结了婚,称呼上就不能太生分,“你……吃过了吗?需要我给你热点醒酒汤吗?我熬了一点,在厨房温着。”
男人上楼的脚步未停,只有冰冷得不带丝毫情绪的话语从上方落下,砸在她的心上:“不必。以后我回来晚,不用等。”
话音落下,他高大的背影已然消失在二楼的转角处。紧接着,是主卧房门被打开又关上的轻微响动。
偌大的客厅里,又只剩下沈清辞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气息和那缕刺鼻的香水味。
她站在原地,僵了几秒,才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指尖,唇边泛起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痕。她走到餐厅,那张足够举办一场小型宴会的长餐桌上,摆放着早已冷透的、她精心准备了一下午的菜肴。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色香味原本俱佳,此刻却像一场无声的嘲讽。
她默默地拿起碗碟,一样一样,将那些冷却的心血倒入厨房硕大的垃圾桶里。瓷器和金属桶壁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倒掉最后一道汤时,她的手微微颤抖,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却被她死死忍住,没有掉下来。
这段婚姻,始于一场**裸的交易。
三个月前,沈家濒临破产,父亲一夜白头,跪在她面前,老泪纵横地求她答应霍家的“联姻”提议。那是沈家最后的救命稻草。而霍展霆之所以在众多人选里挑中她,仅仅因为病重垂危的霍老爷子听信某位大师的话,需要一个八字相合、家世清白、背景简单的女孩“冲喜”,而沈清辞,恰好符合所有条件。当然,还有一层沈清辞自己才知道的原因——许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在城郊的月亮湖,她曾拼尽全力,救起了那个意外落水、险些溺毙的少年。
那是霍展霆。
虽然,他显然早已不记得那个狼狈的下午,不记得那个浑身湿透、吓得脸色发白却仍死死拽住他的小女孩。
嫁给霍展霆,对沈家是救赎,对她自己,何尝不是埋藏心底多年暗恋的一种孤注一掷的兑现方式?她曾天真地以为,即便没有感情基础,至少可以相敬如宾。她努力做好一个“妻子”该有的本分,打理这空洞的别墅,尝试关心他的起居饮食。
却没想到,现实给予她的,是这般彻骨的冰冷和视若无睹。
收拾完厨房,沈清辞回到二楼属于自己的卧室。这间卧室与霍展霆的主卧相隔一条走廊,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房间很大,带独立的浴室和衣帽间,装修精致,却同样缺乏烟火气,更像一间高级酒店客房。
她反锁上门,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然后,她走到床头柜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从深处取出一个用柔软丝绒仔细包裹的长形物体。
揭开丝绒,里面静静躺着一把略显古老的小提琴。琴身的光泽因岁月而愈发温润,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也是她音乐梦想的起点。多少个日夜,是这把琴陪伴她度过枯燥的练习,承载着她的欢笑与泪水,最终将她推向梦想的舞台巅峰。
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琴弦,感受到那熟悉的冰凉触感,却不敢拉响。怕琴声惊扰了这别墅里另一个人的宁静,更怕弓弦摩擦的瞬间,会勾起她内心深处对舞台、对音乐、对那个闪闪发光的自己的无尽思念和酸楚。那一切,仿佛已是上辈子那般遥远。
在琴弓旁边,她珍藏着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十五六岁模样的霍展霆,浑身湿透,黑发贴在额前,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带着少年特有的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直直地盯着镜头外——也就是当时救他上岸后,手忙脚乱用手机拍下这“证据”的沈清辞。
这张照片,是她秘密的宝藏,是她长达五年暗恋岁月的唯一见证和支撑。每当练琴辛苦到想要放弃,或者遇到挫折时,她都会看看这张照片,仿佛能从少年那双倔强的眼睛里获得力量。她幻想过无数次,有一天能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这件事。
可如今,她真的成了他的妻子,却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也似乎……失去了意义。曾经照亮她心底的光亮,在这段无望而冰冷的婚姻关系中,正一点点地,逐渐熄灭,只剩下微弱的余烬。沈清辞将那张泛黄的照片紧紧贴在心口,仿佛想从中汲取一点点虚幻的温暖。她走到窗边,推开玻璃,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脸颊。窗外,月色冰冷,洒在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庭院里,一片清辉,更显孤寂。
“霍展霆……”她对着冰冷的空气,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随时会碎掉,“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都永远走不进你的心里?是不是我这五年的偷偷喜欢,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回答她的,只有穿过庭院树叶的沙沙风声,以及这巨大别墅里,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主卧的方向,没有任何动静。他或许早已入睡,或许在处理公务,但无论如何,他的世界,与她无关。
她轻轻关上窗,将照片重新藏回抽屉深处,连同她那卑微而绝望的爱意,一起锁了起来。夜色,还很长。而这桩婚姻带来的漫漫长夜,似乎永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