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雪惊梅景和二十三年的初雪来得特别早,才过立冬,
细碎的雪沫子就扑簌簌落满了朱红宫墙。薛含章抱着鎏金手炉站在长乐宫廊下,
望着庭中那株老梅树怔怔出神。花匠前日刚修剪过枝桠,可仍有几枝倔强地探出重檐,
在风雪中微微发颤。“才人,风大了,仔细冻着。”大宫女锦书将织锦斗篷披在她肩上,
“皇上今夜翻了陈修仪的牌子。”薛含章漫应一声,指尖在炉壁上轻轻划过。入宫三年,
她从承徽升至才人,始终像这株梅树般守着分寸——既不能开得太盛惹人嫉恨,
也不能全然隐没让圣恩遗忘。这种恰到好处的疏离,是她在深宫安身立命的根本。
茶香氤氲时,宫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薛含章凝神听着,
在帘栊被掀开的刹那恰到好处地抬起眼:“卢姐姐来了。”卢婉仪裹着满身寒气进来,
解下孔雀纹斗篷便去捧那盏茶:“还是你这儿清净。”她与薛含章同年入宫,
因着性子爽利又通医理,在嫔妃间人缘颇佳。两人对坐饮茶,窗外雪光映得室内格外明亮。
卢婉仪忽然倾身压低声音:“听说没有?韩昭容昨日在御花园跪了半个时辰。
”薛含章捻着茶盖的手顿了顿。韩昭容是宫中老人,育有皇长子,虽不得圣心却地位稳固。
能让这样的人受罚...“为着什么?”“皇长子前日在尚书房顶撞太傅,
说...说太子之位本该是他的。”卢婉仪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继”字。
薛含章心下一凛。中宫皇后是继后,元后所出的嫡子三年前夭折后,东宫一直虚悬。
如今皇长子渐长,有些心思确实藏不住了。送走卢婉仪后,她独坐窗前直至暮色四合。
锦书进来点灯时轻声回禀:“才人,皇上往这边来了。”这是本月第二次。
薛含章迅速扫视室内,将看了一半的《舆地纪胜》收到多宝阁深处,换上一本《女则》,
又命人将熏香换成清雅的梨花香。刚收拾停当,明黄身影已踏雪而来。“朕远远瞧着,
你这儿灯亮得最早。”景和帝裴照野解下大氅,很自然地坐到她常坐的湘竹榻上,
“在看什么?”薛含章奉茶的手稳当当:“回皇上,温习《女则》。”裴照野轻笑一声,
从袖中取出本书:“朕猜你更爱看这个。”竟是那本《舆地纪胜》,
书页间还夹着她做的杏叶书签。她心头微震,面上却依旧温顺:“皇上圣明。
”那夜裴照野留宿长乐宫。薛含章侍寝时格外谨慎,连呼吸都守着规矩。
朦胧间感觉皇帝的手指拂过她鬓发,低声说:“你总是这样懂事。”她闭着眼假装睡熟。
懂事?不过是当年那个莽撞天真的小女子,早已死在初入宫的那个雨夜。此后半月,
裴照野来得愈发勤勉。有时不过坐着喝盏茶,问问她宫里新开的墨菊;有时会带着奏折来,
在她温软的读书声中小憩。薛含章始终守着本分,既不打听前朝事,也不与各宫走动过密。
2宫宴风波直到冬至宫宴。丝竹喧嚣中,薛含章安静地坐在末席。酒过三巡,
韩昭容忽然举杯向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连教养的猫儿都比别处知礼数。”话锋一转,
“只是不知为何总不肯办赏花会,莫非是怕姐妹们学了您的养花手艺?”满殿寂静。
谁都知道皇后多年无所出,宫中花卉都由花匠打理。这话分明是暗讽皇后无子又虚伪。
薛含章垂眸盯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感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眼正对上裴照野幽深的眸子,
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这是他们下棋时的暗号,意思是“危局”。她立刻起身,
端着酒杯柔声道:“昭容娘娘说笑了,皇后娘娘前日还说要请教您养牡丹的诀窍呢。
娘娘说满宫里就数您殿前的魏紫开得最好。”这话既全了皇后颜面,又捧了韩昭容。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皇后投来赞许的一瞥。宴席散后,薛含章扶着微醺的卢婉仪回宫。
行至梅林时,忽听假山后传来啜泣声。“...爹爹在西北受苦,
我却在宫里锦衣玉食...”是萧美人的声音,其父因贻误军机被贬。
另一个声音冷静得多:“姐姐慎言。皇上最恨后宫干政。
”薛含章立即拉着卢婉仪避到太湖石后。月光下,
她们看清与萧美人私会的竟是素来低调的王婕妤。“王家与萧家是世交。”回到长乐宫,
卢婉仪酒全醒了,“但王婕妤从不与人结交,没想到...”没想到深宫之中,
每个人都有几副面孔。薛含章摩挲着腕间玉镯,想起入宫前母亲的叮嘱:“章儿,
宫里步步惊心,有时候装糊涂比显聪明更难得。”3巫蛊疑云可树欲静而风不止。
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皇后突然召见。薛含章踏入凤仪宫时,发现韩昭容、王婕妤等人都在,
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萧美人。“萧美人涉嫌用巫蛊诅咒皇嗣。”皇后语气平静,
目光却锐利如刀,“你们都是近日与她来往过的,可有什么要说?”薛含章心头一紧。
她与萧美人不过数面之缘,但上月萧美人曾送过一盆水仙。
若有人借此做文章...“皇后明鉴,”韩昭容抢先开口,
“萧美人前日还向臣妾打听三公主的饮食起居。”王婕妤淡淡接话:“昭容娘娘记错了吧,
萧美人上月就因冲撞三公主被禁足了。”众人唇枪舌剑,唯有薛含章沉默不语。
直到皇后点名,她才抬头温声道:“臣妾愚钝,只觉得萧美人若真行大逆之事,
必不会让那盆水仙摆在明处。”皇后眸光微动。最终萧美人被废为庶人,牵连者众,
而薛含章因那句“摆在明处”逃过一劫。当晚裴照野来时带着一身酒气,
从背后拥住她问:“含章,你说朕是不是太纵容她们了?”她在他怀里僵硬如石,
声音却依旧柔婉:“皇上是念旧情。”他低笑,气息拂过她耳畔:“那你呢?你对朕可有情?
”薛含章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他拥着新宠从她宫门前经过,
连眼角余光都未曾施舍。那时她就明白,真心在这深宫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臣妾对皇上,
唯有忠心。”她答得滴水不漏。年关前后,前朝传来西北大捷的消息。萧美人父亲戴罪立功,
官复原职。与此同时,王婕妤晋为昭仪,协理六宫事务。春日里,
薛含章在太液池边喂鱼时“偶遇”新晋的王昭仪。“才人近日清减了。”王昭仪折了支垂柳,
“有时候本宫真羡慕你,万事不沾身。”薛含章微笑:“娘娘说笑了,您是贵人多劳。
”“是啊,劳心劳力。”王昭仪意有所指,“就像那盆水仙,本宫一直好奇,
才人怎么看出它没问题?”“臣妾不懂这些,只是想着若真要害人,必不会如此明显。
”王昭仪深深看她一眼:“才人通透。不过在这宫里,有时候不是你不争就能平安到老。
”这话像根刺扎进心里。当夜薛含章发起高热,昏沉中仿佛回到入宫初年,
那个还会为一句温柔话语心动的年纪。病中裴照野来看过几次,有回恰逢她呓语,
攥着他衣袖喊“娘”。醒来时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朕忘了,你入宫时才十六。
”她挣扎着要起身告罪,却被他按住:“睡吧。”那之后,裴照野待她似乎多了几分真心。
会跟她讲前朝趣事,会记得她爱吃蟹粉酥,甚至默许她在偏殿养了只猫。
有回她弹《梅花三弄》,他竟靠在榻上睡着了,眉宇间是从未见过的松弛。
薛含章抱着琴不敢动,直到暮色渐深。他醒来时恍惚唤了声“章儿”,那是她的小字。
她垂首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4暗流涌动初夏时节,皇后病重。六宫事务尽归王昭仪掌管,
韩昭容突然称病不出。暗流汹涌中,薛含章称病避居长乐宫。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端阳节前,王昭仪在清查旧物时,“发现”元后夭折的嫡子枕中藏有符咒,
所有证据指向韩昭容。“皇长子已经搬去南三所,”卢婉仪来探病时低声说,
“韩昭容悬梁了,幸亏救得及时。”薛含章修剪花枝的手顿了顿:“皇后娘娘怎么说?
”“娘娘病着,全权交给王昭仪处置。”卢婉仪叹气,“听说王昭仪有了身孕。
”消息接二连三,像惊雷炸响深宫。薛含章立即让人闭门谢客,连日常请安都推说病情加重。
但麻烦还是找上门。王昭仪身边的大宫女送来一盒珍珠:“昭仪娘娘说,才人病中寂寞,
串珠子玩儿解闷吧。”锦书打开匣子,珍珠底下压着张字条:三日后祭天大典,称病勿往。
薛含章将字条在烛火上焚毁,心中雪亮。王昭仪这是要动手了,不想牵连她这个“明白人”。
祭天那日,果然出了大事。王昭仪在圜丘险些滑倒,虽胎儿无恙,却在轿辇上发现油渍。
所有线索指向久不露面的韩昭容。薛含章称病未去,却在傍晚被传召至凤仪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