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白纸黑字的体检报告,是婆婆摔过来的。带着一股尖厉的风,
“啪”地一下拍在林晚脸上,纸页的边角刮过眼皮,留下细微的刺痛。
她甚至能闻到那上面残留的、婆婆指间惯有的廉价雪花膏和厨房油烟混合的味道。“林晚,
你自己看看!你这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婆婆的声音拔得极高,像一把生锈的锯子,
在这间装修浮夸、处处彰显“富态”的客厅里来回拉扯,切割着空气。
她肥胖的手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点着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我们老陈家是造了什么孽,
娶了你这么个东西进门!三年了,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公公**坐在他对面的仿红木太师椅上,面色铁青,手里盘着那串油光水亮的核桃,
嘎啦嘎啦的声响,像是某种不耐烦的倒计时。他没看林晚,目光落在窗外,
仿佛院子里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盆景都比眼前的儿媳值得关注。
但从他紧抿的嘴角和微微起伏的胸口,能看出那压抑着的、同出一辙的鄙夷和怒气。
而她的丈夫,陈昊。就坐在她旁边,那个昨晚还搂着她,说“孩子不急,
咱们慢慢来”的男人。此刻正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划动,
屏幕上闪烁的游戏光效映得他脸上五颜六色,也映出他事不关己的漠然。他甚至,
几不可察地,往沙发另一侧挪了挪**,好像林晚身上带着什么致命的传染病。
小姑子陈莉窝在单人沙发里,一边嗑着瓜子,
一边用那种混合着怜悯和幸灾乐祸的眼神斜睨着她。瓜子皮被她轻飘飘地吐在地上,
落在光洁的瓷砖上,格外刺眼。“哥,你也说句话呀?总不能一直让我们家绝后吧?
”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却淬着毒。林晚没动。脸上的刺痛感慢慢消退,
心里那片荒原却骤然刮起了凛冽的风。她慢慢地、慢慢地眨了眨眼,
视线从公婆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移到丈夫那堪称完美的侧影,
再落到地上那几张散开的、判定她“原发性不孕”的纸页上。真可笑。
就因为她这三年喝下去的中药能灌满一个游泳池,因为她每月准时去医院监测排卵,
忍受那些冰冷的器械在身体里探索,
因为她承受了所有或明或暗的指责和试探……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所以这顶“不会下蛋”的帽子,就理所当然、铁板钉钉地扣在了她头上。
没有人问过陈昊一句。甚至没有人提议让他也去查一查。在这个家里,
生育是女人天经地义的责任,出了问题,也自然是女人的罪过。
客厅里充斥着婆婆喋喋不休的辱骂,词汇贫乏却恶毒,
翻来覆去就是“废物”、“占着茅坑不拉屎”、“断了陈家香火”。
公公偶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加重着这审判的氛围。陈莉的瓜子壳,一片片,
像是无声的附议。林晚感觉自己的指尖冰凉。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定在陈昊身上。
他依旧在玩游戏,只是手指的动作似乎僵硬了些,脖颈微微缩着,
试图将自己完全藏匿于手机屏幕之后。他忘了。他忘了三年前,也是在这个家里,
他拿到那份男性不育检查报告时,那张瞬间惨白如纸的脸。
他忘了他是如何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抱着她的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晚晚,不能……绝对不能让我爸妈知道!他们会打死我的!
陈家就我一个儿子……这、这比杀了我还难受!”他忘了他是如何哀求她,
求她替他扛下这件事。“就说……就说你有点小问题,调理调理就好。求你了,晚晚,
给我留点面子,给我们老陈家留点面子!我以后一定对你好,加倍对你好!”那时候,
她看着他可怜卑微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爱他,或者说,爱着那个她以为的他。
她天真地以为,这是夫妻一体,共渡难关。她甚至带着一种悲壮的自我感动,
揽下了这莫须有的罪名,想着替他挡风遮雨。原来,雨停了,伞就成了碍眼的累赘,
合该被折断扔掉。婆婆的骂声到了一个**,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我告诉你林晚,
我们陈家不要不会生的女人!识相的就自己滚蛋,别占着位置碍眼!不然别怪我们让你难看!
”陈莉在一旁凉凉地帮腔:“是啊嫂子,你要是真为我哥好,就别拖着他了。现在离婚,
好歹还能给你留点脸面。”**终于开了金口,声音沉缓,
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老陈家,不能绝后。这是个原则问题。”原则?林晚心里冷笑。
他们的原则,就是牺牲别人,保全自己那可笑的颜面。
就在这一片喧嚣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恶意中,林晚忽然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
很快消散,像投入冰湖的一粒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惊起。但她周身那股逆来顺受的沉默,
却仿佛被这笑意打破,开始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寸寸碎裂,露出底下坚硬的、冰冷的内核。
她慢慢地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
与这屋里歇斯底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她这一动,客厅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四道目光齐刷刷射向她,带着惊疑、审视,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的恼怒——她怎么敢动?她不应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忏悔吗?
林晚没看他们任何人。她转身,走向卧室的方向,脚步平稳,背影挺直。“你干什么去?!
说你两句还敢甩脸子了?!”婆婆在她身后厉声喝道。林晚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
她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将那些嘈杂短暂地隔绝在外。卧室里还残留着清晨的阳光,
暖融融的,照在铺得整齐的床上。她走到床头柜前,蹲下身,拉开了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
钥匙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她摸索着取出来,**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
这声音,像是打开了某个被尘封的潘多拉魔盒。抽屉里东西不多,
最上面放着一个浅黄色的牛皮纸文件袋,边角有些磨损,看起来放了有些年头了。她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停顿了片刻。然后,她将它拿了出来,动作轻缓,
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又或是……封印着恶鬼的符咒。她拿着文件袋,站起身,
走到穿衣镜前。镜中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睡眠不足的青黑,嘴唇紧抿着。
但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里的温顺和隐忍,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冷静地、决绝地燃烧着。她整理了一下刚才被报告纸刮得有些凌乱的发丝,
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握紧了那个文件袋,重新走向客厅。
当她再次出现在客厅门口时,那一家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婆婆拧着眉,公公带着不耐,
陈莉则是一脸看好戏的嘲弄。而陈昊,终于抬起了头,从他的手机游戏里暂时脱离,
有些茫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妻子,看着她手里那个眼熟又陌生的文件袋,
他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不安,但很快被惯有的、事不关己的神情掩盖。可能,
他潜意识里还认为,林晚是去拿了什么求医问药的证明,或者是……跪地求饶的筹码?
林晚走到客厅中央,站在那几张散落的、属于她的“罪证”旁边。她没有弯腰去捡,
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她只是看着陈昊。目光平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陈昊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又搞什么名堂?”婆婆立刻接话:“拿的什么东西?
还想狡辩?”林晚没理会他们。她将那个浅黄色的文件袋缓缓举起,动作很慢,
确保每一个人都能看清。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解开缠绕在扣上的白色棉线。
一圈,两圈。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此刻寂静得诡异的客厅里,被放得极大。线扣解开。
她将文件袋开口朝下,轻轻一抖。一份略有些发旧,纸张边缘微微泛黄的报告单,滑了出来,
飘然落在那些崭新的、判定她“不孕”的纸张之上。报告单上,医院的红色印章依旧醒目。
而最刺眼的,是诊断结论那一栏,加粗的黑色字体——无**症。这三个字,
像一道凭空劈下的闪电,瞬间将整个客厅照得一片惨白,也映亮了每一张骤然变色的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婆婆张着嘴,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恶毒词汇僵在喉咙里,
脸上愤怒的潮红急速褪去,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死灰。她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那张纸,
像是要把它烧穿。公公盘核桃的手猛地停住,那对被他盘得温润如玉的核桃,
因为骤然收紧的指关节,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精彩纷呈。陈莉嗑瓜子的动作僵在半空,嘴巴微张,
瓜子从指尖滑落,掉在地毯上。她看看地上的报告,又看看脸色煞白的哥哥,
眼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丝慌乱。而陈昊。陈昊脸上的血色,
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份三年前的报告,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充满了惊恐、慌乱,
还有……被彻底撕破伪装后的绝望。“不……这不可能……你……”他语无伦次,
声音嘶哑得厉害,伸手指着林晚,手指颤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你伪造的!林晚!
**伪造这个东西来害我!!”他的咆哮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虚弱。
林晚看着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但那不是愤怒,不是委屈,
而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鄙夷和冰冷笑意的神情。她微微歪着头,
像是在欣赏一出与她无关的、拙劣的闹剧。“伪造?”她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陈昊,需要我提醒你,三年前,
在人民医院生殖科,你拿到这份报告时,是什么样子吗?”她往前走了一步,
逼近那个浑身发抖的男人。“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怎么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
哭得像个废物一样,求我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的吗?”“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怎么说的吗?
‘晚晚,绝对不能让我爸妈知道!他们会打死我的!陈家就我一个儿子,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她一字一顿,复述着他当年卑微如尘的乞求,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抽在陈昊脸上,也抽在那边目瞪口呆的公公婆婆脸上。陈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骨头,
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沙发扶手上,差点瘫软下去。他嘴唇哆嗦着,
却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有力的音节。所有的狡辩,在铁一般的事实和他当年不堪的丑态面前,
都显得苍白可笑。婆婆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她猛地扑过来,不是冲向林晚,
而是冲向地上那份报告,想要把它抢过来,撕碎,毁灭这个打败了她所有认知和期望的证据。
“假的!都是假的!是你这个毒妇陷害我儿子!!”她尖叫着,状若疯癫。
但林晚的动作更快。她轻轻用脚尖踩住了那份报告的一角,婆婆扑了个空,
肥胖的身体因为惯性差点栽倒。林晚俯身,捡起了那张承载了三年谎言与屈辱的纸。
她拿着它,在陈昊眼前轻轻晃了晃。“现在,看清楚了吗?”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
却带着淬毒的寒意,“这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替你,还有你们这高贵的陈家,
背了整整三年的黑锅。”她的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公婆,扫过惊惶失措的小姑子,最后,
重新落回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丈夫身上。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陈昊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婆婆压抑不住的、带着哭音的抽气。
林晚看着陈昊那副彻底垮掉的样子,看着他眼神里的乞求——和三年前如出一辙,
却又更加不堪的乞求。她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讥笑,
而是一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明媚而又残忍的笑容。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她双手捏住那份报告单的两侧。“嗤啦——”清脆的撕裂声,骤然响起。她一下,一下,
缓慢而坚定地,将那份报告单,撕成了两半,四半,八半……撕得粉碎。白色的纸屑,
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纷纷扬扬,从她指间飘落。她抬起手,
将这把承载着真相与耻辱的“雪”,对着陈昊,对着他那全家,狠狠地扬了过去。
碎纸片飘飘洒洒,落在陈昊僵硬惨白的脸上,落在他名牌T恤的领口,
落在婆婆精心打理的卷发上,落在公公名贵的茶具旁,落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
在这片无声飘落的“雪”中,林晚微微扬起下巴,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呆滞、惊恐、崩溃的脸,
清晰而缓慢地问道:“现在,谁该跪着?
”---------------------那份印着“无**症”的报告单,
被林晚撕碎,扬在陈家人脸上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畅快。那不是喜悦,
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终于爆裂开来的释放,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将她与那个名为“家”的泥潭彻底割裂。碎纸片如同肮脏的雪,落在陈昊惨白的脸上,
落在他父母惊骇扭曲的面容上,落在那个曾经承载着虚假温馨的客厅每一个角落。
林晚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一眼,她挺直了背脊,踩着那些象征着她三年屈辱的纸屑,
径直走回卧室,拎出了早已暗自收拾好的行李箱。身后是死寂,
然后是婆婆骤然爆发的、带着哭腔的咒骂,是陈昊语无伦次的辩解和崩溃的低吼,
是公公试图维持威严却难掩慌乱的呵斥。但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变得模糊而遥远。林晚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初秋的风带着凉意,
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自由的,却也带着无家可归的茫然。
接下来的日子,是法律上的撕扯和情感上的寒冬。离婚协议,
财产分割……陈家在那场巨大的丑闻和羞辱后,起初是气急败坏的反扑,
试图从林晚这里夺走更多来弥补他们受损的“尊严”,
但林晚手握的证据和那份早已被撕碎却烙印在每个人心里的诊断报告,让他们最终节节败退。
过程龌龊而磨人,但林晚撑下来了。她搬进了一间租来的小公寓,一室一厅,朝南,
阳光很好,与她过去三年住的那个华丽而冰冷的“家”截然不同。
她辞去了那份为了迎合陈家“体面”而选择的清闲工作,重新拿起了画笔。
她曾是美术学院的高材生,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表现力,
只是婚后在陈家人“画画能挣几个钱”、“不如早点生孩子”的规训下,渐渐荒废。如今,
她需要靠它谋生,更需要靠它来舔舐伤口,找回自己。
她在网上接一些插画、设计的零散单子,收入不稳定,但足够支付房租和日常开销。白天,
她对着电脑和数位板工作;夜晚,她常常失眠,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陈昊最后那绝望而狰狞的脸,婆婆刻薄的咒骂,甚至那些苦涩的中药味道,
都会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啃噬着她的神经。她表面上冷静、坚强,但内里的创伤,
只有她自己知道,深可见骨。朋友们心疼她,轮流来陪她,带她出去散心。
但她总觉得自己和热闹之间隔着一层膜,别人的欢声笑语传到她这里,都变得隔膜而模糊。
她像是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外面是世界,里面是她无声的荒芜。
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她去城郊新开的艺术区,谈一个壁画合作的项目。项目谈得并不顺利,
甲方的要求苛刻而模糊,预算却压得很低。从工作室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