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窑(续)风从破了的窗纸洞里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李秀英躺在炕上,
身上盖着三床旧棉被,却还是觉得冷。不是身子冷,是心里冷。七十九年了,
她在这黄土坡上生,黄土坡上长,生了十个孩子,熬死了丈夫,
如今只剩下一把老骨头和这间快塌了的土屋。“妈,来,慢慢喝。”**端着粗瓷碗,
用勺子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汤,吹了吹,送到李秀英嘴边。药是村东头老中医开的,
治咳嗽的方子。**天没亮就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去镇上抓药,
来回二十里地,棉袄后背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霜。李秀英勉强张开嘴,药汤苦涩,
她却尝不出味儿。眼睛盯着房梁上那张蛛网,网上粘着只干瘪的飞蛾,
翅膀还保持着挣扎的姿态。像她这一生,怎么扑腾,也挣不开这穷窝窝。“苦吧?
我给您备了冰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有两块冰糖,
是他上次去镇上卖鸡蛋时特意买的。李秀英摇摇头,哑着嗓子说:“甜啥呀,心里苦,
吃啥都是苦的。”话没说完,又咳起来,瘦弱的身体在炕上弓成一只虾米。**忙放下碗,
轻轻给她拍背。手掌宽厚粗糙,拍在嶙峋的骨头上,却出奇地轻柔。等咳嗽平息了,
他才重新端起碗:“再喝两口,咱把药喝完,下午我给您做手擀面,放蒜苗和鸡蛋。
”“鸡蛋留着卖钱吧。”李秀英闭着眼,“你也不小了,该攒点钱娶媳妇了。
”**笑了笑,没接话。四十五了,在村里早过了说亲的年纪。这些年,不是没人给介绍,
可人家一听家里有个常年卧床的老娘,还有十个不省心的兄弟姐妹,都打了退堂鼓。
他也不在意,守着这几亩地,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个把他从村口捡回来的娘,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药终于喝完了。**帮李秀英掖好被角,端起碗正要出去,
老人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建国啊,”李秀英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泛起水光,
“要是没你,我早死了八回了。亲生的...都不如捡来的啊!”这话她说过很多次,
可每次说,**心里都像被针扎一样。他蹲下身,平视着养母:“妈,别这么说。
哥哥姐姐们...都在外边忙。”“忙,忙,都忙。”李秀英松开手,望着房顶,
“老大说公司忙,老二说孩子忙,老三说工作忙...忙得连老娘快死了都顾不上看一眼。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上个月母亲高烧不退,他挨个打电话。
老大李宏伟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建国,我在开会,晚点说。”就挂了电话,再没打过来。
老二李秀华倒是多说了两句,可话里话外都是难处——儿子要买房,首付还差二十万,
实在拿不出钱。老三李宏文直接说:“你把妈送镇医院,钱我先垫着。
”可等**真把母亲送去了,垫付的钱却迟迟没转来。最让**寒心的是老四李宏富。
两个月前回来过一次,开着小轿车,
在村里转了三圈才找到老屋——他早就不记得回家的路了。进屋五分钟,
留下一箱快过期的牛奶,说了句“妈您保重,我生意上还有急事”,油门一踩又走了。
车轮扬起的尘土飞进屋里,落在李秀英刚擦过的桌子上。“建国,你恨他们不?
”李秀英突然问。**愣了下,摇摇头:“不恨。”“为啥?
”“因为...他们是您的孩子。”**说得简单,却是真心话。他记得小时候,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李秀英把最后半碗粥分给十个孩子,自己喝凉水。那时他刚被捡回来,
怯生生地躲在门后,李秀英把他拉过来,从每个孩子碗里舀出一小勺,凑成大半碗给他。
“吃吧,以后你就是老十一。”她说。虽然哥哥姐姐们总欺负他,叫他“野孩子”,
抢他的吃的,可李秀英每次都护着他。“建国是你们弟弟,谁再欺负他,我打断谁的腿!
”她拿着烧火棍,把十个孩子排成一排训话的样子,**到现在都记得。
院子里传来鸡叫声。**起身:“妈,我出去喂鸡,您歇会儿。”“去吧。
”李秀英闭上眼,眼角有泪滑下来,
渗进枕头里那片洗得发白的牡丹花图案里——那是她结婚时娘家给的嫁妆,六十年了。
**轻轻带上门。院子里,五只母鸡正围着空食槽转。他舀了半瓢玉米掺糠,撒在地上,
鸡们争先恐后地啄食。西墙根下,那头黑猪听见动静,也在圈里哼哼起来。“别急,都有。
”**又去拌猪食。这些鸡啊猪啊,是家里最重要的经济来源。鸡蛋攒着卖钱,
猪养到年底杀了,一半卖钱,一半留着吃。去年猪价好,卖了三千多块钱,
他全给母亲买了药和营养品。正忙着,手机响了。是老大李宏伟。“建国啊,妈最近咋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飘,背景音里有麻将碰撞的哗啦声。“大哥,妈还是老样子,
咳嗽得厉害,昨天又没吃下饭。”“哎呀,老人嘛,年纪大了都这样。你多费心,好好照顾。
”李宏伟顿了顿,“对了,我公司这个月**有点困难,下个月,下个月一定寄钱回去。
你替我跟妈说声。”“大哥,妈上次住院的钱...”“哎哟,我这来客户了,先挂了啊!
”电话断了。**握着手机,站在院子里。初冬的太阳苍白无力地挂在半空,
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暖意。他想起去年母亲急性胆囊炎住院,手术费要五千块。
他给十个兄弟姐妹打电话,最多的答应出五百,最少的说“实在没有,等发了工资”。
最后凑了两千三,还差两千七。是**连夜把家里两头半大的猪卖了,
又跟邻居王叔借了五百,才凑够钱。手术后,李秀英躺在病床上,
看着十个子女陆续打来的慰问电话,只问**:“钱够不?不够把妈那对银耳环卖了。
”那是她出嫁时母亲给的,饥荒年月都没舍得卖。“够了,妈,您别操心。”**说。
其实不够。接下来的三个月,他每天只吃两顿饭,中午馒头就咸菜,晚上面条不放油。
有次晕倒在田里,是路过的村支书把他扶起来,塞给他两个煮鸡蛋:“建国,你不能倒,
你倒了,你妈咋办?”喂完猪,**开始和面。面粉是自家小麦磨的,黑些,但劲道。
他力气大,揉面的声音“砰砰”响,面团在他手里渐渐变得光滑。醒面的时候,
他去菜园拔蒜苗。霜打过的蒜苗格外香,绿得发黑。正要回屋,听见村口有汽车声。
这个点儿,谁来了?不多时,一辆白色轿车歪歪扭扭开过来,停在老屋前。车门打开,
下来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肚子微微隆起,头发梳得油亮——是老四李宏富。“哟,建国,
忙着呢?”李宏富笑着打招呼,露出一颗金牙。他环顾四周,
眉头微皱:“这房子咋破成这样了?去年回来还没这么破吧?
”**擦擦手:“四哥回来了。屋里坐吧,妈在炕上躺着。”“不急不急。
”李宏富从车里拎出个盒子,“给妈带了点营养品,城里人都吃这个,延年益寿。
”**接过来一看,又是那箱牛奶,不过这次的保质期还有半个月。进了屋,
李宏富夸张地喊:“妈!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李秀英睁开眼,看清是四儿子,
眼神亮了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宏富来了。”“妈,您气色不错啊!”李宏富坐在炕沿,
环顾屋内。墙皮脱落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土坯。家具都是老式的,漆掉得差不多了。
唯一像样的是那台旧电视机,还是十年前**用卖粮的钱买的。“建国,给四哥倒水。
”李秀英说。“不用不用,我不渴。”李宏富摆摆手,凑近**,压低声音:“建国,
出来一下,跟你说个事。”院子里,李宏富点了支烟,深吸一口:“建国,哥跟你商量个事。
咱妈这老屋,虽然破,但地段还行。我认识个开发商,想在这一片搞旅游开发,出价不低。
”**心里一沉。“你看啊,妈都这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咱们得为以后打算。
”李宏富弹了弹烟灰,“你把妈劝劝,签个字,把房子卖了。钱下来,分你一成,
够你盖个新房,娶个媳妇了。”**盯着地上的一群蚂蚁,它们正搬着一粒玉米渣,
艰难地往窝里爬。“四哥,妈还病着。”他声音干涩。“就是病着才要赶紧啊!
等妈哪天走了,这房子更麻烦,兄弟姐妹十个,怎么分?”李宏富理直气壮,“卖了钱,
我给妈找个好养老院,你也轻松,不是两全其美?”“妈哪儿也不去。”**抬起头,
看着这个比他大四岁的哥哥,“这是她的家。”“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李宏富急了,
“守着这破房子能有什么出息?你四十多了,还打光棍,不就因为这破家和这病老太太吗?
”“四哥。”**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硬,“妈养大我们不容易。”“我知道不容易!
可咱们也得活啊!”李宏富把烟头扔地上,用皮鞋碾碎,“你就说,帮不帮忙?
”**沉默了很久。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枯叶簌簌落下。他想起二十年前,
也是在这棵树下,四哥要去城里打工,母亲连夜给他烙了十张大饼,用油纸包好,
又塞给他五十块钱——那是家里全部的积蓄。“路上小心,累了就回来。”母亲站在树下,
看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四哥,”**终于开口,“你进去看看妈吧。她总念叨你。
”李宏富愣了愣,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跟妈说。”他转身进屋,
**没跟进去。他蹲下身,看着那群蚂蚁终于把玉米渣搬进了洞口。
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接着是李宏富拔高的嗓音,然后是母亲剧烈的咳嗽声。
**猛地站起来,冲进屋里。李秀英咳得满脸通红,手指着李宏富,却说不出话。
李宏富站在炕边,脸色难看:“妈,您别激动,我这是为您好...”“出去。
”**挡在母亲身前。“你一个外人,横什么横?”李宏富恼羞成怒,“这房子姓李,
不姓陈!我才是李家的儿子!”“那你把妈接走啊!”**终于爆发了,
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妈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妈饿肚子的时候你在哪?
妈一个人守着这空屋子掉眼泪的时候你在哪?现在妈快不行了,你倒想起来是李家的儿子了!
”李宏富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猪肝色。他指着**,手指颤抖:“好,好,你等着!
”说罢,摔门而去。汽车发动的声音刺耳,很快消失在村道上。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只剩李秀英压抑的咳嗽声。**转身,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妈,对不起,
我不该跟他吵...”李秀英摇摇头,握住他的手,老泪纵横:“建国,妈不糊涂。
这房子...妈留给你。他伺候我二十年,比他们谁都强。”“妈,我不要房子。
”**跪在炕前,“我只要您好好的。”窗外,天色暗下来。远处传来狗叫声,
谁家媳妇在喊孩子回家吃饭。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在暮色中纠缠在一起,
分不清哪缕是哪家的。这个夜晚,**做了手擀面。面条切得细细的,蒜苗炒得香香的,
还卧了两个荷包蛋。他扶母亲坐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香吗?”他问。李秀英点点头,
吃着吃着,眼泪掉进碗里。夜深了,**在母亲屋里的地铺上躺下。
听着母亲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却睡不着。月光从破了的窗纸洞照进来,
在地上投下一个苍白的光斑。他在想,明天该去山上捡些柴火了。冬天要来了,
得把炕烧得热热的。他在想,母亲的药快吃完了,得再去抓几副。他在想,
老四说的旅游开发,会不会真的来?如果真来了,这老屋,这村子,会变成什么样?最后,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天。他被扔在村口的草堆里,冻得小脸发紫,哭都哭不出声。
是李秀英捡柴火路过,把他抱起来,裹在怀里。“可怜的娃,跟大娘回家。”她说。
那时她四十多岁,已经有九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村里人都劝她别要这拖油瓶,
可她只说:“一条命啊,不能不管。”月光移动着,照到了**的脸上。他闭上眼,
听见母亲在梦中呢喃:“建国...吃饭了...”“嗯,妈,我在这儿。”他轻声回应。
窗外,北风起了。冬天,真的来了。风雪夜归人老四李宏富摔门而去的第三天,
豫北平原下了入冬第一场雪。雪是半夜开始下的,悄无声息。**凌晨四点醒来添柴火时,
院子里已铺了薄薄一层白。他轻手轻脚往炕洞里塞了几块硬柴,又给母亲掖了掖被角。
李秀英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枯瘦的手在梦里还不时抽动一下。天亮时雪停了,太阳出来,
照得雪地晃眼。**扫完院子里的雪,正准备生火做饭,手机响了。是老五李宏业,
在县住建局当个小科员。“建国,听说老四回去了?”李宏业的声音压得很低,
背景里隐约有翻文件的窸窣声。“嗯,前天来的。”“是不是又说卖房子的事?
”李宏业叹了口气,“老四那人,眼里只有钱。你别往心里去。”**“嗯”了一声,
等下文。果然,李宏业话锋一转:“不过...建国啊,妈年纪确实大了。
咱们都得为以后打算。房子的事,等妈...那个以后,肯定得处理。十个兄弟姐妹,
意见不好统一,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握紧扫帚柄,指节发白:“五哥,妈还活着。
”“我知道我知道!”李宏业忙说,“我就是提醒你,老四那人急脾气,他说要卖房,
肯定还会找人来看。到时候闹起来,妈受不住。要不这样,你劝劝妈,咱们先立个遗嘱,
把房子的事说清楚,省得以后麻烦。”电话那头传来开门声,有人喊“李科长,局长找”。
李宏业匆匆说了句“回头再说”,挂了电话。**站在雪地里,
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雾。远处,王大爷家的烟囱冒着炊烟,歪歪扭扭升上天空,
像是谁用炭笔在蓝纸上画了一笔。早饭是小米粥就咸菜。李秀英喝了半碗,精神好了些,
靠在炕头看**补窗户。破了的窗纸洞昨晚灌进风来,把桌上那本老黄历吹得哗哗响。
“建国,昨天宏富说的那事...”李秀英开口。“妈,您别操心。”**头也不抬,
小心地把新裁的塑料布贴在窗棂上。“我还没糊涂。”老人固执地说,“他是不是想卖房?
”**手顿了顿,塑料布掉下来一角。他重新按好,用图钉固定:“是。
说有个开发商要搞旅游开发。”李秀英沉默了很久,久到**以为她睡着了。回头一看,
老人正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枣树,眼神空茫。“这房子,是你爸一砖一瓦垒的。”她声音很轻,
像在自言自语,“五九年闹饥荒,人都快饿死了,你爸还坚持要把房梁换粗的。他说,
房子要传辈,得结实。”**记得养父。一个话不多的庄稼汉,在他十岁那年肝癌去世。
临终前拉着他的手,
眼睛却看着李秀英:“建国...是咱家孩子...你以后...听**...”“妈,
”**坐到炕沿,“房子的事您别想。谁来了我也不让卖。”李秀英握住他的手,
手掌干瘦如柴,却握得很紧:“建国,妈想好了。等开春,咱们去镇上找律师,
把房本改成你的名。”“妈——”“听我说完。”李秀英难得地严厉起来,“那十个,
我生他们养他们,仁至义尽了。他们小时候,我一个女人拉扯十个孩子,
最难的时候去讨过饭,也没饿死他们一个。现在他们翅膀硬了,飞走了,我不怨。
可你不一样,你守着妈,二十年了...”她说不下去了,侧过脸去。
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皱纹深深浅浅,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鼻子发酸。
他想起养父去世那年冬天,家里断了粮。李秀英把最后半袋玉米面分成十份,
九个亲生子女一人一份,把他叫到灶房,从每个碗里舀出一勺,凑成一大碗:“吃,
吃饱了才有力气哭。”那时他不懂,后来才明白,那一碗面里,盛着一个母亲最朴素的公平。
中午,**正在劈柴,村支书老赵来了,手里提着两瓶罐头、一箱牛奶。“建国,忙着呢?
”老赵五十多岁,黑脸膛,笑起来眼角堆满褶子,“我来看看秀英婶子。”“赵书记,
快屋里坐。”**放下斧头。老赵摆摆手:“不进去了,就在院里说两句。”他掏出烟,
递给**一根,自己也点上,“昨天我去镇上开会,碰见你四哥了。”**心里一紧。
“他跟镇里管旅游的张副镇长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老赵吐了口烟,“我听见几句,
说什么‘古村落开发’‘民宿改造’。回来一琢磨,怕是盯上咱们村了。”雪又开始下,
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凉。“建国啊,”老赵压低声音,“你四哥那人我了解,精明。
他要是真把开发商引来,你这老屋的位置,可是村头第一家,正对老槐树,值钱。
”“赵书记,这房子是妈的命。”**声音发干。“我知道。”老赵叹气,
“可要是镇里真立项了,按政策走,你也扛不住。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提个醒,有个准备。
实在不行...先带婶子去城里住段时间?”**摇头:“妈受不了颠簸,
再说城里住哪儿?”老赵拍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留下东西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很快又被新雪覆盖。整个下午,**心神不宁。劈柴时差点劈到手,喂猪时食瓢掉进猪圈。
李秀英看出他不对劲,问了几次,他只说“没事”。傍晚时分,雪下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把天地连成白茫茫一片。**早早封了院门,把鸡赶进窝,
猪圈也加了层草帘。做完这些,他站在屋檐下看雪。这些年,他看过很多场雪。春天的雪薄,
落地就化;秋天的雪冷,带着寒气;夏天的雪罕见,他只见过一次,还是小时候。
但冬天的雪最好,厚实,能盖住一切——盖住龟裂的土地,盖住枯败的草,
盖住老屋墙上的裂缝。雪让人有种错觉,好像世界可以重新开始。正出神,
院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一声接一声,不耐烦地响着。**皱眉,这么晚了,谁还来?
打开门,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一辆黑色轿车堵在门口,车门打开,
下来三个人——老大李宏伟、老二李秀华,还有一个穿貂皮大衣的陌生女人,五十岁上下,
烫着卷发,嘴唇涂得鲜红。“建国,堵门口干啥?让妈冻着?”李宏伟语气不悦,
他搀着那女人,小心翼翼绕过门口的雪堆。**这才看清,那女人是六姐李秀萍,
嫁到省城二十多年,只回来过三次。最近一次是五年前,父亲十周年祭日。“六姐?
”**有些意外。李秀萍瞥了他一眼,没应声,径直往屋里走,
高跟鞋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深坑。李秀华落在最后,冲**歉意地笑笑,
小声说:“六姐非要今天来,说公司有急事,明天就得回去。”屋里,李秀英已经坐起来了。
看见李秀萍,她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秀萍来了。”“妈。”李秀萍站在炕边,
没坐,环顾四周,眉头越皱越紧,“这屋子怎么破成这样?墙都裂了,也不修修?
”李宏伟接过话:“建国一个人忙不过来。”“忙不过来不知道叫人?”李秀萍转向**,
“你那些哥哥姐姐都是死的?不会打电话?”这话说得难听,屋里一时寂静。
李秀华打圆场:“六姐,先坐,喝口热水。”“不坐了,说正事。
”李秀萍从名牌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在炕沿,“妈,老四给我打电话了,
说您要把房子给建国?”李秀英盯着那张纸,没说话。“妈,您糊涂了?
”李秀萍声音尖起来,“这房子是李家的祖产,凭什么给外人?我们十个还活着呢!
”“秀萍!”李秀华拉她胳膊。李秀萍甩开:“我说错了吗?他是捡来的,养大他是恩情,
可也不能把家产都给他啊!我们才是您亲生的!”**站在门边,像一尊雕塑。
雪光从门外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秀萍,”李秀英开口,
声音出奇的平静,“你二十年没回这个家了。”李秀萍一愣。“你爸死的时候,你也没回来。
”李秀英继续说,语速很慢,像在数着什么,“你嫁到省城第二年,妈去瞧你,你嫌妈土,
不让妈进门,在宾馆见的。这些,妈都记得。”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煤炉上水壶的咕嘟声。
“妈,那是...那是家里不方便...”李秀萍脸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你生了孩子,妈想去看外孙,你说城里规矩多,不让去。”李秀英没理她,自顾自说下去,
“妈不怪你,人往高处走。可建国没走,他守着这个破家,守着我这把老骨头。我病了,
他端水喂药;我闷了,他陪我说话;我动弹不了了,他给我擦身子倒尿盆。这些事,
你们谁做过?”李宏伟低下头。李秀华别过脸去,眼圈红了。李秀萍张了张嘴,
却没发出声音。“这房子,”李秀英一字一顿,“我给建国。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妈,
就别说二话。”“我不同意!”李秀萍猛地站起来,“我要找律师!李家的事,
轮不到一个外人做主!”“那你接我走。”李秀英看着她,“现在就把我接走,
我跟你去省城,住你家,让你伺候我,行不行?”李秀萍的脸瞬间白了。她张了张嘴,
想说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我...我家小,住不下...”“那就别说废话。
”李秀英闭上眼睛,“我累了,你们走吧。”李宏伟和李秀华面面相觑。李秀萍抓起包,
高跟鞋踩得咚咚响,冲出门去。黑色轿车发动的声音在雪夜里格外刺耳,车灯划破黑暗,
很快消失在村道尽头。李宏伟走到炕边,想说什么,李秀英摆摆手:“你也走吧,天黑了,
路滑。”“妈,那您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您。”李宏伟如蒙大赦,匆匆走了。
只有李秀华没动。她等两个兄妹都走了,才在炕沿坐下,握住母亲的手:“妈,对不起。
”李秀英睁开眼,看着这个二女儿。十个孩子里,秀华最像她年轻时候,性子软,心善。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我知道您难。”李秀华眼泪掉下来,“可我也难啊。
儿子要结婚,女方要房子,我和他爸那点工资...妈,我不是不想孝顺您,
是真的...”“妈知道。”李秀英拍拍她的手,“妈不怪你。你上次寄来的棉袄,
妈穿着呢,暖和。”李秀华哭得更凶了。那件棉袄是两年前寄的,邮包单上写的“处理品”。
**默默退出去,站在屋檐下。雪还在下,无声无息。远处,
李秀华和李宏伟的车一前一后亮着尾灯,在雪幕里渐行渐远,像两只逃窜的萤火虫。
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内容,只听见李秀华偶尔的抽泣。**走进厨房,
开始和面。不管发生什么,饭总要吃。面刚和好,手机震动。是个陌生号码。“喂?
”“是**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点南方口音,“我是宏富的朋友,姓周。
你四哥跟你提过吧?旅游开发的事。”**心里一沉:“什么事?”“是这样,
我们公司对你们村很感兴趣,想做个前期考察。听说你家老屋位置最好,方便明天去看看吗?
放心,不白看,给参观费。”“不方便。”**说,“我妈病了,需要静养。
”“别急着拒绝嘛。”那人笑了,“价格好商量。你四哥说你是明白人,守着老屋没出路,
不如换成钱,带老太太去城里享福。”“我说了,不方便。”**挂了电话。手在抖。
他撑着灶台,深呼吸。窗外的雪映得屋里明晃晃的,照出他铁青的脸。不知过了多久,
李秀华出来了,眼睛红肿。她把一个信封塞进**手里:“建国,这有一千块钱,
你先拿着。别告诉大哥和六姐。”“二姐,我不要...”“拿着!”李秀华语气坚决,
“妈就拜托你了。我...我过年再回来。”她匆匆走了,没撑伞,雪花落了她一身。
**握着那个薄薄的信封,站在雪地里。信封上还带着体温,可他的心却一阵阵发冷。
这一夜,李秀英发起了高烧。**守了一夜,用温水一遍遍擦她的额头、手心、脚心。
凌晨时分,烧退了,老人昏昏睡去。**靠在炕边,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等母亲下工。天黑了,母亲才回来,背着一大捆柴,
腰弯得很低。看见他,笑了,从怀里掏出半个窝窝头:“建国,吃。”他接过窝窝头,
还温着。咬一口,粗粝,却甜。醒来时天已微亮。雪停了,院子里一片洁白。
枣树的枯枝上积了雪,偶尔有雪块落下,发出“噗”的轻响。李秀英还在睡,呼吸平稳。
**轻手轻脚起身,去厨房生火做饭。米缸快见底了,他舀了最后两碗米,淘洗干净,
熬粥。粥香飘起来时,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周先生。“陈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们很有诚意的。”**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粥,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母亲把最后一把米熬成粥,分给十个孩子。那时她说:“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周先生,”他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这房子不卖。以后也别再打来了。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调成静音。窗外,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远处传来鸡鸣狗吠,新的一天开始了。**盛了碗粥,端进屋里。李秀英醒了,
正望着窗外出神。“妈,喝粥。”李秀英转过头,看着他,忽然笑了:“建国,
昨晚我梦见你爸了。他说,房子留给建国,他放心。”**鼻子一酸,
低头搅了搅粥:“妈,先吃饭。”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炕上,暖洋洋的。雪开始化了,
屋檐滴水,叮咚,叮咚,像谁在弹一首很老很老的曲子。这老屋,这炕,这院里的枣树,
都还活着。人活着,家就在。曝光高烧是在后半夜又起来的。
李秀英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在火上烤,喉咙干得像裂开的旱地。她想喊,却发不出声,
只感觉一只手覆在额头上,凉凉的。“妈,咱去医院。”**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传来。
她想说“不去,费钱”,可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恍惚间,感觉自己被背起来,
晃晃悠悠出了门。冷风灌进脖领,她打了个寒颤,却莫名地安心——这是建国的背,宽厚,
踏实,像她年轻时候靠过的那堵土墙。镇医院的值班医生是个年轻人,
打着哈欠给量了体温:39度8。“肺炎,住院吧。”医生刷刷写着单子,“先去交费,
三千押金。”**把母亲安顿在走廊的长椅上,摸了摸身上所有的口袋:八百二十块。
他想起二姐给的一千块钱,连夜冒着雪去村口小卖部换了现金,加上卖鸡蛋攒的,
一共两千一。“医生,我先交两千一,剩下的明天...”“不行,医院规定,
押金必须交齐。”年轻医生头也不抬。走廊的灯光惨白,照在李秀英蜡黄的脸上。
她蜷在椅子上,瘦小得像片枯叶。**蹲下身,握住母亲滚烫的手:“妈,您等会儿,
我去筹钱。”雪又开始下了。凌晨四点的镇子还在沉睡,只有几盏路灯孤零零亮着。
**站在医院门口,掏出那台老旧的手机。屏幕裂了道缝,像他此刻的心。
第一个打给老大李宏伟。响了七八声才接,背景是KTV的嘈杂声。“建国?
这么晚...”“大哥,妈肺炎住院,要三千押金,我钱不够。
”电话那头顿了顿:“这么严重?你等等啊,我看看...”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翻找声,
“哎哟,我钱包在车上,司机送我来的。这样,你先垫着,明天,明天我一准转给你!
”“大哥,医院现在就要...”“我这真不方便!先挂了啊!”电话断了。
**盯着手机屏幕,雪落在上面,化成细小的水珠。他拨给三哥李宏文,关机。
拨给四哥李宏富,响一声就被按掉。五哥李宏业倒是接了,声音压得极低:“我在开会,
晚点说。”凌晨四点,开什么会?**没问,挂了。
六姐李宏萍、七姐、八哥...电话一个个打过去,回应大同小异:要么说没钱,要么说忙,
要么干脆不接。最后打给远嫁广东的小妹李秀兰,电话通了,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谁啊?
大半夜的!”“我找秀兰,我是她弟弟**。”“等等。”过了会儿,李秀兰接了,
声音疲惫得像随时会断掉:“建国哥...妈怎么了?”“妈住院了,要钱交押金。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哭声:“建国哥,对不起...小宝住院了,
白血病...家里钱都花光了,还欠着债...我对不起妈,
我...”**默默挂了电话。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像他此刻空荡荡的心。
他想起小妹出嫁那年,拉着他的手哭:“建国哥,你替我好好照顾妈。”他答应了,
一守就是二十年。回到医院,年轻医生已经不耐烦了:“钱凑齐没?没床位了都!”“医生,
通融一下,我先交两千一,天亮了一定补上。”“跟你说不行!”医生提高嗓门,
“都像你这样,医院还开不开了?”走廊里其他病人家属探头探脑。**蹲在母亲身边,
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盖在她身上。老人烧得糊涂了,
嘴里喃喃着:“建国...冷...”“妈,一会儿就不冷了。”他握紧母亲的手,
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尖。鞋是前年买的,底子快磨穿了,脚趾的地方开了线。雪水渗进去,
冻得脚发麻。“怎么了这是?”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抬头,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医生,胸牌上写着“主任医师赵静”。年轻医生忙说:“赵主任,
这人没钱交押金,非要住院。”赵静看了看椅子上的李秀英,又看看**:“你是她儿子?
”“...养子。”赵静蹲下身,摸了摸李秀英的额头,翻开眼皮看了看:“高烧多久了?
”“昨晚开始的。”“不能再拖了。”赵静站起来,对年轻医生说,“先收住院,
押金的事我去跟财务说。”“可是主任,规定...”“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赵静语气平静,“出了问题我负责。”**愣了愣,突然深深鞠躬:“谢谢您,赵主任!
”“别谢我,快去办手续。”赵静顿了顿,“不过天亮前押金得补上,
我只能帮你拖几个小时。”“一定!一定!”手续办完,已经是凌晨五点。
李秀英躺在病床上输液,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些。**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
看着点滴一滴滴落下,像在数时间。窗外天色渐亮,雪停了,世界一片寂静的洁白。
**掏出手机,翻看着通讯录。还剩一个人没打——村支书老赵。电话接通了,
老赵的声音带着睡意:“建国?这么早...”“赵书记,我妈住院了,差九百块钱押金,
天亮前要交。您能不能...借我点?”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等着,我马上来。
”二十分钟后,老赵裹着军大衣冲进病房,手里拿着个布包:“这是一千,先拿着。
”“赵书记,我...”“别说了,救人要紧。”老赵看着病床上的李秀英,叹气,
“秀英婶子这一辈子...唉。”**攥着那一千块钱,手指关节都白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养父去世,家里连棺材钱都凑不齐,也是老赵带头,
村里人你三块我五块凑出来的。那时李秀英跪在院子里给每个人磕头,额头都磕青了。
“谢谢您,赵书记。”**声音哽咽。“谢啥。”老赵拍拍他的肩,“你先照顾婶子,
我回村给你拿点换洗衣服。”赵书记走了,病房里又安静下来。**去交了押金,
回来时在走廊遇到赵静主任。“交上了?”赵静问。“交上了。赵主任,
今天真是...”“不用谢我。”赵静看着他,“你母亲情况不太好,年纪大了,
肺炎很危险,得做好心理准备。”**心里一沉。“你是养子?”赵静突然问,
“亲生子女呢?”**低下头,没说话。赵静似乎明白了什么,
摇摇头:“早上有个记者来采访,说是市报的,想做个关于农村养老的专题。你要不要见见?
”记者?**本能地想拒绝。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李秀英常说的话。“你母亲的情况,
光靠你一个人扛不住的。”赵静声音很轻,“有时候,舆论能帮上忙。”**犹豫了。
他看着病房里沉睡的母亲,想起那些推诿的电话,想起老四算计房子的嘴脸,
想起六姐高高在上的眼神...“见。”他说。上午十点,记者来了。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背着相机,胸前挂着记者证,姓刘。“陈大哥,赵主任都跟我说了。”刘记者开门见山,
“我能拍几张照片吗?不拍正面,就拍个背影,侧影。”**点头。
刘记者拍了几张**给母亲擦脸、喂水的照片,又录了段简单的采访。
当听到十个亲生子女没有一个管母亲时,刘记者皱紧了眉。“我能给他们打个电话吗?
”刘记者问。**报了大姐李秀华的电话。电话接通,刘记者开了免提。“喂,哪位?
”“李女士您好,我是市报记者刘明。我们在医院采访,了解到您母亲李秀英老人因病住院,
请问您知道这个情况吗?”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记者?什么记者?我妈住院了?
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晚上。老人情况不太好,是肺炎。
”“哦...哦...”李秀华的声音慌了,“我不知道,建国没跟我说...我马上,
马上请假回去!”挂了电话,刘记者又打了老三李宏文的。这次更糟——李宏文一听是记者,
语气立刻变了:“记者同志,这是我们的家事,不方便对外说。”然后直接挂了电话。
刘记者摇摇头,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着。中午,李秀英醒了。烧退了些,精神却更差了,
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勺一勺喂她喝粥,她机械地张嘴,吞咽,像个木偶。
“建国,”她突然开口,“妈拖累你了。”“妈,别这么说。”**鼻子发酸。
“妈心里清楚,”李秀英声音微弱,“那十个,指望不上。妈就你一个...”“妈,
您好好养病,别的什么都别想。”下午,病房里陆续来了几个村里人。
王大爷拎着一篮子鸡蛋,李大娘端着一锅鸡汤,还有几个婶子,你带苹果我带挂面。
小小的病房很快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鸡汤的香味和人间烟火气。“秀英啊,
你可得好起来,”王大爷坐在床边,“建国这孩子多好,你不能丢下他。”“就是,
”李大娘抹眼泪,“我那儿子要有建国一半孝顺,我做梦都笑醒。”李秀英听着,
眼泪顺着眼角流进花白的鬓发里。就在这时,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李宏伟西装革履地冲进来,
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李秀华。两人显然是一路赶来的,头发都乱了。“妈!
”李宏伟扑到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您怎么不早说!我要知道您病成这样,
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李秀华也哭起来:“妈,对不起,
我来晚了...”病房里的乡亲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默默退到角落,
看着这幕“孝顺”的表演。他注意到大哥西装袖口沾了点油渍,
二姐的皮鞋鞋跟上还沾着泥——他们是真的匆忙赶来的,只是这匆忙里有几分真心,
他不知道。刘记者举起相机,悄悄按下了快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病房成了戏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