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雪元启七年的冬,雪下得格外绵密。铅灰色的云团低低压在紫宸宫的琉璃瓦上,
六棱形的雪片簌簌飘落,层层叠叠堆积起来,将那片象征北漠皇权的青黑色,盖得严严实实,
竟透出几分温润的白,像极了故国临阳宫的白玉阶——姜明玥记得,临阳的雪总带着暖意,
落在手心里会慢慢化成水,混着宫墙下腊梅的香,润得人心头发痒。可这里是北漠的皇宫,
连雪都带着凛冽的寒意。姜明玥蜷缩在明瑟宫偏殿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张白狐裘,
毛尖泛着清冷的光泽。这狐裘是萧弈寻来的,据说取自极北之地的白狐,
一张皮子要耗去数十只狐崽的性命,她却只觉得腥膻。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上那只骨瓷盏,釉色莹白,胎质轻薄,是江南官窑的珍品,
盏身绘着缠枝莲纹,是母后最爱的样式。临阳宫破那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她被宫人推着从密道逃生,什么都没来得及带,只死死攥着这只杯子,藏在袖中带了出来。
杯口边缘磕了个小缺口,是慌乱中撞在石阶上留下的,硌得指尖生疼,
像她心头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空洞。殿门被推开时,带着一股能穿透骨髓的风。
萧弈的玄色龙袍扫过地面,衣摆上绣着的金线在雪光里泛着冷芒,龙纹张牙舞爪,
仿佛要将周遭的暖意都吞噬。他身量极高,肩背宽阔,往那里一站,
便占去了殿内大半的光亮。姜明玥没有抬头,只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他停在案前,
手里捏着支金步摇,流苏上坠着的细小珍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那是临阳宫特有的样式。珍珠是南海进贡的海珠,圆润饱满,
在光下能映出人影;金线是苏杭织造的云锦线,捻了七十二股蚕丝,
坚韧如钢;步摇顶端的凤凰嘴里衔着颗鸽血红宝石,鸽蛋大小,是西域小国献来的贡品。
她认得——那是她十五岁生辰时,皇兄亲手为她挑的。那日皇兄穿着月白锦袍,
坐在海棠树下,笑着将步摇插在她发间:“我们明慧公主,要配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戴上。”萧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北漠人特有的沉郁,像碾过冰面的马蹄声,
敲得人耳膜发颤。姜明玥猛地将骨瓷盏攥紧,缺口深深硌进掌心,渗出血珠来,
滴落在明黄色的锦垫上,晕开一小团暗红,像极了当年临阳宫墙上溅开的血花。
她缓缓抬起头,眼底没有泪,只有淬了冰的恨:“亡国公主,不配戴这东西。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带毒,“陛下忘了?临阳宫的火,还是您亲手点的。
”萧弈的眉峰骤然蹙起,额间的青筋跳了跳。他俯身,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捏住她的下颌,
力道大得让她疼出泪来。他的指腹有常年握弓的厚茧,擦过她的唇瓣时,留下灼人的温度,
像烙铁要在她皮肤上烫出印记。“从今日起,你是朕的明昭仪,
”他的目光像北漠雪原上的狼,带着势在必得的掠夺,“姜明玥这个名字,
该埋进临阳宫的灰烬里。”“埋不掉的。”她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眼底跳动的火焰,
忽然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刺骨,“我父皇自缢的那棵老槐树,
还在宫墙上结着冰呢;我母后投井时溅起的水花,
早冻成琉璃了;我皇兄……他的血染红了宫门前的白玉桥,陛下踩上去的时候,
不觉得烫脚吗?”她记得清清楚楚,皇兄倒在桥上的样子。他穿着银甲,胸口插着支羽箭,
鲜血顺着甲胄的缝隙往下淌,在白玉石板上汇成溪流。他看到她时,还想对她笑,
嘴角却只溢出更多的血沫。他的手猛地松开,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玄色的衣摆扫过案几,
那只骨瓷盏“哐当”一声坠地,碎成几片。其中一块尖锐的碎片弹起来,擦过他的手背,
划出血痕,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雪白的地砖上,触目惊心。
萧弈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向姜明玥那张泪痕交错却依旧倔强的脸,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有愤怒,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
大步流星地出去了。龙袍的摆角扫过门槛时,带起的雪沫落在她的鞋尖,
凉得像冰锥刺入骨髓。日子便在这样的撕扯里缓缓淌着,像紫宸宫外结了冰的护城河,
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萧弈从不用强,却也从不肯放她走。
他像是在驯服一只受伤的小兽,有耐心,却也有不容置喙的强势。
他会在深夜带着一身寒气来明瑟宫,不说话,只坐在灯影里看她,看她在梦里蹙着眉,
哭着喊“皇兄”“母后”,然后在天快亮时悄然离去,
留下满室的龙涎香;他会让人寻来临阳特产的碧螺春,用清晨新下的雪水烹了给她,
银壶煮雪,玉盏承茶,可她总是抬手泼在地上,茶叶混着水渍漫过他的龙靴,他也只是弯腰,
亲自用帕子擦干,再让人重新沏一壶;他甚至让人在御花园的西北角,仿着临阳宫的样子,
种了一园腊梅,品种都是临阳特有的朱砂梅,说等开了花,就带她去看,
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姜明玥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的莲子,明知苦,
却在某个瞬间忍不住发软。那日她染了风寒,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人在身边。
她感觉有双带着厚茧的手,用粗糙的指腹试她的额头,
试她的脖颈;感觉有人笨拙地给她掖被角,
将她露在外面的手塞进被窝;还感觉有人在她耳边低喃,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明玥,
别走……求你……”那声音里的脆弱,让她心头一颤。她从未想过,
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萧弈,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她醒来时,
天已微亮。萧弈趴在床边睡着了,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了几缕,
鬓角竟有了几缕霜白,在烛火下泛着银光。他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
显然是守了她一夜。他向来是所向披靡的,攻破临阳那日,他身披银甲,
甲胄上染着暗红的血,骑在白马上的模样,比北漠最凶猛的雄鹰还要骄傲,
何曾有过这般狼狈?姜明玥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悬在他鬓角上方,
想替他拂去那点刺目的白。可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的那一刻,
她猛地缩回了手——她怎么能忘了?眼前这人,是将她的家国碾成齑粉的仇人,
是让她沦为阶下囚的罪魁祸首。她的每一丝心软,都是对死去的亲人的背叛。腊梅开的时候,
萧弈真的牵着她去了御花园。鹅黄色的花瓣缀满枝头,在白雪的映衬下,像落了满树的星辰。
有花瓣落在他的龙袍上,那抹娇嫩的黄与深沉的黑撞在一起,竟添了几分柔和。
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枚玉佩,暖玉温润,
上面刻着只衔梅的白鸟,姿态灵动——那是临阳的国鸟,叫雪灵,据说一生只认一个伴侣。
“这是……从你皇兄的盔甲上找到的。”他的声音有些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朕知道……你或许不愿见,但这是他……贴身戴了多年的东西。
”姜明玥的目光落在玉佩上,那白鸟的眼睛用的是两颗极小的珍珠,是她当年亲手嵌上去的。
皇兄出征前,她把这枚玉佩系在他腰间,说:“雪灵鸟会护着皇兄平安归来。
”可他终究没能回来。“陛下留着吧。”姜明玥抽回手,声音冷得像冰,“留着当战利品,
也好时时提醒自己,临阳是怎么亡的。”他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像被大雪压灭的炭火,只剩下微弱的灰烬。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合上盒子,默默揣回袖中,转身时,她看到他的背影,竟有了几分佝偻,
不复往日的挺拔。那之后,殿里的气氛缓和了些。或者说,是姜明玥的态度,
有了一丝微妙的松动。她不再将他送来的东西悉数毁掉,
偶尔会用他送来的临阳锦缎做件衣裳,会尝一口他亲手剥的橘子。他看在眼里,
眼底的笑意便多了几分,处理政务时也常常带着笑意,连朝臣都察觉到了帝王的变化,
说陛下近来气色好了许多。转折发生在一个雪夜。萧弈在书房批奏折,她不知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