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甸寻铃,香巴拉遇佛民国二十六年,滇东北的雨下了整整四十天。
寻甸县的荞麦地泡在泥水里,穗子发了霉,寻甸镇老街上的“马记铜铺”却亮着灯,
马守义蹲在火炉旁,手里捏着块烧得通红的铜片,锤子敲下去的声响,
混着雨打屋檐的滴答声,在空荡荡的街上飘得很远。那年他十二岁,刚跟着爹学了半年铜活。
爹是寻甸有名的铃匠,打的马帮铃能传三里地,**清得像山泉水。可这年雨季太长,
马帮都歇了脚,铜铺没了生意,爹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杆头的火星灭了又亮,
最后叹了口气:“守义,明天跟我去鲁甸,找你表叔。”寻甸到鲁甸,翻三座山,走两天路。
爹背着工具箱,牵着他的手,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路过轿子山时,
爹指着云雾里的山峰说:“甸,就是坝子,是山里藏着的平地,也是过日子的根。咱们铃匠,
走到哪,都得把根扎在甸里。”马守义似懂非懂,只觉得爹的手很暖,比火炉里的铜片还暖。
到鲁甸时,雨停了。表叔家在鲁甸坝子边,靠着牛栏江,院子里晒着刚收的玉米。
表叔是个银匠,见了他们,忙端出烤土豆:“寻甸遭了灾,鲁甸也不好过,
不过最近有支马帮要去缅甸,缺几个打铃的,你们来得正好。”马守义跟着爹和表叔,
在牛栏江边搭了个临时的铜炉。爹打铃身,表叔錾花纹,他就负责磨铃舌,
把细铜条磨得光溜溜的。马帮的头人来取铃时,拿起一个摇了摇,**顺着牛栏江飘出去,
惊飞了江面上的水鸟。头人笑着说:“马师傅的铃,能镇住山里的瘴气,这趟路,稳了。
”可那支马帮没走成。没过多久,日军炸了滇缅公路,马帮散了,爹急得咳了血,
躺了半个月,就走了。临终前,爹把他叫到跟前,
从怀里掏出个小铜铃——那是爹给她娘打的定情铃,铃身上刻着寻甸的荞麦花,“守义,
带着这个铃,去施甸找你师叔。施甸的坝子大,能养人,你要好好学,把马记的铃,传下去。
”爹走的那天,鲁甸又下了雨。马守义抱着小铜铃,坐在牛栏江边哭了一夜。
表叔拍着他的背说:“娃,别哭,你爹说了,甸是根,走到哪,根都在。”第二年春天,
马守义背着爹的工具箱,往施甸走。从鲁甸到施甸,要过金沙江,走无量山。他走了半个月,
脚上磨出了血泡,饿了就挖野菜,渴了就喝山泉水,怀里的小铜铃一直揣着,磨得发亮。
施甸坝子果然大,一马平川的稻田,绿油油的,像铺了块绿绸子。师叔家在施甸老街的尽头,
门上挂着“周记铜铺”的木牌。师叔见了他,接过工具箱,摸了摸他的头:“你爹的事,
我听说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好好学。”师叔打的铃和爹不一样。爹的铃清越,
师叔的铃厚重,是给山里的药农打的——施甸多山,药农上山采药,怕走散了,
就挂个铜铃在腰间,**沉,能穿透树林。马守义跟着师叔,从打铜片学起,慢慢的,
也能打出像模像样的铃了。师叔家有个女儿,叫周秀莲,比他小两岁,
总爱蹲在铜炉边看他打铃。有次他锤铜片时,不小心砸到了手,秀莲跑回家,
拿来草药给他敷上,小声说:“马大哥,你慢点,别着急。”马守义看着她红扑扑的脸,
心里像揣了个热红薯,暖烘烘的。日子一天天过,马守义的手艺越来越精。
他把爹的清越和师叔的厚重融在一起,打的铃,既能传远,又能沉底。
施甸的马帮、药农、甚至山里的寨老,都来他这打铃。有人说:“马师傅的铃,是施甸的魂,
听见**,就知道家在哪了。”民国三十八年,施甸闹土匪。土匪抢了马帮的货,
还烧了好几家铺子。师叔带着他和秀莲,躲进了山里的溶洞。溶洞里黑,秀莲怕,
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掏出怀里的小铜铃,摇了摇,**在溶洞里回荡,秀莲的手渐渐不抖了。
“马大哥,”她小声说,“等土匪走了,你给我打个铃吧,我挂在窗前,听见**,
就知道你回来了。”他点点头,心里说:“不仅要给你打铃,还要给你打个银镯子,
刻上施甸的稻田。”土匪走后,老街一片狼藉。师叔年纪大了,经不住吓,没过多久也走了。
临终前,师叔把秀莲的手交到他手里:“守义,秀莲交给你了,你们好好过,把铜铺开下去,
把铃打下去。”那年秋天,马守义和秀莲成了亲。他们把“周记铜铺”改成了“马周记”,
铜炉里的火,又旺了起来。秀莲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马寻甸,小儿子叫马鲁甸,
取的是他和爹待过的两个甸子。他给秀莲打了个铃,挂在窗前,铃身上刻着施甸的稻田,
还有一对鸳鸯;还给两个儿子打了小铜铃,挂在他们的腰间,走到哪,**都跟着。
日子本该就这么过下去,可1970年,施甸修水库,老街要拆迁。马守义站在铜铺前,
看着门上的木牌,摸了摸怀里的小铜铃,心里像被掏空了。秀莲拉着他的手说:“守义,
没事,甸是根,咱们去哪,根都在。孩子们长大了,咱们去香格里拉吧,我听人说,
香格里拉的坝子,比施甸还大,还有雪山,**能飘到雪山顶上。”香格里拉,他早听过。
马帮的人说,那是香巴拉,是神仙住的地方。他点了点头,带着秀莲,还有两个儿子,
背着工具箱,往香格里拉走。从施甸到香格里拉,走了一个月。等他们到香格里拉时,
已经是冬天了。雪下得很大,把草原盖得严严实实,远处的梅里雪山,像戴着白帽子的老人,
静静地站在那。他们在独克宗古城外租了个小院子,开了家小小的铜铺,还是叫“马周记”。
香格里拉的人,喜欢铃铛。藏族的牧民,会给牦牛挂铃;寺庙里的僧人,
会给经筒挂铃;就连城里的孩子,也爱挂个小铜铃在书包上。马守义打的铃,
清越中带着厚重,正好合了香格里拉的性子——既有草原的辽阔,又有雪山的庄严。很快,
“马周记”的铃,在香格里拉出了名。大儿子寻甸,跟着他学打铃,打出来的铃,像他爷爷,
清得像山泉水;小儿子鲁甸,不爱铜活,喜欢跟着牧民去草原,说要当马帮,
走遍云南的甸子。秀莲笑着说:“也好,一个守着铜铺,一个走着甸子,都是咱们马家的根。
”1998年,秀莲走了。走的那天,香格里拉下着小雨,像极了当年寻甸的雨季。
马守义坐在窗前,摇着给秀莲打的那个铃,**飘出去,混着雨声,好像秀莲还在身边,
蹲在铜炉边,看着他打铃。秀莲走后,马守义把铜铺交给了寻甸,
自己搬到了独克宗古城的角落里,开了个小小的茶馆。茶馆里挂着各种各样的铜铃,
有他爹打的,有他师叔打的,有他自己打的,还有寻甸打的。有人来喝茶,
他就给人家讲铃的故事,讲寻甸的荞麦地,鲁甸的牛栏江,施甸的稻田,
还有香格里拉的雪山。有次,一个年轻的姑娘来喝茶,看着墙上的铃,问他:“马爷爷,
您打了一辈子铃,最喜欢哪个甸子?”马守义摸了摸怀里的小铜铃——那是爹给他的,
已经磨得包浆发亮了,“每个甸子,都好。寻甸是生我的地方,鲁甸是我爹走的地方,
施甸是我成家的地方,香格里拉是我养老的地方。甸是坝子,是根,走到哪,根都在。
”姑娘点点头,又问:“那您觉得,香巴拉真的存在吗?”马守义笑了,
指了指墙上的铃:“存在啊。你听,这**,就是香巴拉。寻甸的铃,
响着爹的暖;鲁甸的铃,响着表叔的情;施甸的铃,响着秀莲的爱;香格里拉的铃,
响着孩子们的笑。这些**凑在一起,就是香巴拉,是咱们心里最暖的地方。”2014年,
独克宗古城着火。马守义的茶馆也烧了,墙上的铃,大多都化成了铜水。
寻甸和鲁甸急得团团转,马守义却很平静,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铜铃——万幸,铃还在。
“没事,”他说,“铃没了,可以再打;根还在,就不怕。”古城重建后,
马守义又开了家茶馆,还是挂着各种各样的铃。寻甸打的铃,清越;鲁甸从外面找回来的铃,
厚重;还有些年轻的匠人,听说了他的故事,特意送来自己打的铃,说要跟着他学,
把云南的铃艺传下去。2023年,马守义一百零一岁了。他坐在茶馆里,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怀里的小铜铃上,闪着光。寻甸给他端来一碗酥油茶,
说:“爹,今天有个从寻甸来的年轻人,想跟您学打铃,您见见吗?”马守义点点头,
摸了摸小铜铃,“见,怎么不见。寻甸来的娃,是咱们的根啊。”年轻人进来时,
手里拿着个旧铜铃,是马守义爹当年打的。“马爷爷,”年轻人激动地说,
“我是寻甸马记铜铺的后人,听我爷爷说,您是马记的传人,我想跟着您学打铃,
把寻甸的铃,传下去。”马守义接过旧铜铃,摇了摇,**清越,
像回到了民国二十六年的寻甸老街,雨打屋檐,爹在火炉旁锤着铜片。他笑着说:“好,
我教你。不过你要记住,打铃,不是打铜,是打心;走甸,不是走路,是走心。寻甸的荞麦,
鲁甸的江,施甸的田,香格里拉的雪山,都在铃里,都在心里。”年轻人点点头,
蹲在火炉旁,像当年的马守义一样,开始学打铜片。锤子敲下去的声响,混着茶馆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