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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风声呼啸,玻璃幕墙的倒影在视线里疯狂倒退,二十七楼的高度只需要六点三秒,这个数字是我坠落的最后时间里唯一清晰的想法,然后整个世界变成血红色的闷响。
我猛地睁开眼睛。
空调的嗡鸣,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晨光,还有枕头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这些细微的触感像针一样刺进意识。
我躺在一张熟悉的床上,是我和严小丽合租的那间次卧。
手指在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惧,我慢慢撑起身子,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日期像烙铁烫进眼底——三年前的七月十二号,严小丽举着手机冲进我房间大喊“我中奖了”的前一天。
呼吸第一次变得滚烫。
客厅传来拖鞋的踢踏声,严小丽特有的、永远带着点不耐烦的脚步声,我闭上眼睛又睁开,把那股几乎要冲出来的冷笑压回喉咙最深处,镜子里的脸还有点苍白,但眼神已经变了,我打开手机相册,点开隐藏文件夹,里面空空如也,对,这时候我还没开始备份任何东西。
第一步,我点开银行APP,把所有信用卡的密码保护问题全部改掉,问题答案设成毫无规律的乱码组合,严小丽知道我的生日、我妈的姓氏、甚至第一只宠物的名字,但她永远不会猜到“X7q!pL2”这种答案。
短信提示音接连响起,每修改成功一次,我的手指就更稳一分。
然后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加密文档,标题只打了两个字:记账。
门把手就在这时转动了,连敲门都省了,严小丽顶着一头乱发探进脑袋,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但闪着光,“丹露,醒了没,跟你说个大事。”
我摁灭手机屏幕,转过头时脸上已经挂好了恰到好处的迷糊表情,“怎么了,一大早的。”
“不是一大早,都快十点了,”她挤进来,身上穿着那件领口有点垮的旧睡衣,但手里攥着的手机像举着圣旨,“你看这个,我昨晚核对了好几遍,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她把屏幕怼到我眼前。
模糊的截图,彩票开奖公告的界面,一组红球号码被黄色荧光笔圈出来,旁边是另一组手写的数字,严小丽激动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六个号码,全对上了,你看,红球03、11、19、24、28、33,我买的也是这六个,一模一样。”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那张图,像素有点糙,荧光笔的痕迹边缘过于平滑,像是P图软件拉出来的效果,我故意凑近些,迟疑地说,“等等,这图……好像有点糊,荧光笔的痕迹也太整齐了。”
严小丽立刻把手机抽回去,动作快得带风,“你什么眼神,手机拍屏幕当然有点糊,重点是对不对得上,对不对得上!”
“对得上是对得上,”我揉揉眼睛,露出犹豫又为她高兴的样子,“哪一期的彩票啊,你票呢。”
“票我收好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能乱放吗,”她眼神飘了一下,迅速又理直气壮起来,“就上一期,双色球,我机选的五注里有一注全中了,二等奖,税前一百万多点,扣了税也有八十多万。”
“八十多万……”我低声重复,恰到好处地让声音里充满羡慕,“真的假的,丽丽,你这运气也太炸了。”
“我也觉得跟做梦一样,”她一**坐在我床沿,睡衣领口歪到一边也不在意,“我查了,兑奖期有六十天,下周一就能去省福彩中心领,带上身份证和彩票就行。”
“下周一啊,”我点点头,若有所思,“那很快了,你这几天可要把票收好。”
“那肯定,”她站起身,开始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步,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手机屏幕,“丹露,你说这笔钱该怎么花,存银行吃利息太亏了,投资我又不懂。”
前世,我就是在这里傻乎乎地接话,说些“理财要谨慎”的废话,现在我只是微笑看着她,等她继续说。
“我想买辆车,”她果然自己接下去了,眼睛发光,“就我们上次在商场看到的那款轿跑,白色的,开起来多拉风,再换个地方住,这破房子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换房子好,”我轻声附和,语气真诚得自己都信,“有个自己的窝,比什么都强。”
她猛地转头看我,像是找到了知音,“对吧!你也这么觉得!那我这几天先看看楼盘,反正钱马上就到手了,提前规划一下。”
“是该规划,”我点头,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边,外面是灰扑扑的老旧小区,我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过丽丽,兑奖之前,还是低调点好,万一被人知道,不安全。”
“我知道我知道,”她摆摆手,但脸上那种“我马上就要有钱了”的兴奋根本压不住,“我就先看看,不下单。”
她哼着歌出去了,拖鞋声消失在客厅。
我站在窗前,没有看外面的景色,也没有任何感慨,阳光落在手上,温暖得有点虚假,我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银行客服电话,拨通。
等待音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机械的女声传来,我打断她,“转人工,信用卡业务。”
几秒后,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要设置一下我名下所有信用卡的大额消费短信提醒,”我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单笔超过五百,或者单日累计超过两千,立刻发短信到我手机。”
“好的,请问是所有的卡片吗。”
“对,所有,”我报出卡号后四位,一个一个确认,“另外,我想修改一下紧急联系人信息。”
“您请说。”
我把严小丽的名字和电话从紧急联系人列表里删除,换成了一个远房表姐的号码,那个表姐三年前就出国了,电话早就成了空号。
“还有,”我最后说,“如果有任何非我本人进行的密码重置申请,或者异地登录尝试,请务必在操作前致电我这个号码进行二次验证,可以吗。”
“可以,我会为您备注在账户信息里。”
电话挂断,我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的脸,眼神很静,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客厅传来严小丽外放短视频的声音,夸张的笑声和罐头音效格外刺耳,她大概又在看那些豪宅豪车的展示视频了。
我坐回床边,打开那个新建的加密文档,敲下第一行字:
【七月十二日,严小丽声称中奖100万,兑奖日期定于下周一。截图存疑,像素低,荧光笔痕迹疑似PS。】
手指停顿了一下,我又加了一句。
【今日起,记录所有相关对话与消费。】
手机相册里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名字很简单,“参考图”,我往里面存的第一张图片,是本市一个高端楼盘的宣传照,江景,落地窗,晨曦洒在宽阔的阳台木地板上,配文写着“拥江而居,人生巅峰”。
我把这张图发给了严小丽,时间是下午三点,她通常在这个时候摸鱼刷手机。
果然,不到两分钟,她的消息就弹了出来,“**,这房子,这视野,哪里的楼盘。”
“就滨江新天地,上个月开盘的,”我打字回复,手指平稳,“上次路过看到的广告牌,随手拍了。”
“多少钱一平,”她问。
“四万起,”我回,“最小户型一百二十平,首付三成的话,大概一百四十多万。”
“嘶……好贵,”她发来一个吐舌头的表情。
我盯着那个表情,慢慢打字,“贵是贵,但你这不是马上就有钱了吗,一百万奖金,付个首付绰绰有余,剩下的慢慢还贷呗,反正你以后收入也不会差。”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很久,最后发来一句,“你说得对,我值得更好的。”
我收起手机,没再回复。
傍晚下班回家,客厅茶几上摊开好几本房产广告册,严小丽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机屏幕亮着,正在计算器APP上按来按去,听见开门声,她头也没抬,“丹露,你回得正好,快帮我看看,滨江新天地那个楼盘,一百二十平和一百四十平的户型,哪个性价比高。”
我放下包,走过去,扫了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册子,“看你的需求,一个人住的话,一百二十平足够了。”
“一个人住是够,”她终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但我以后总要结婚吧,生了孩子,父母偶尔来住,房间得多备两间,一百四十平那个是四房,格局更好。”
“那就四房,”我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语气温和,“反正奖金够。”
“奖金是够,”她咬了下嘴唇,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边缘敲着,“但付了首付,还要装修,买车,还有税……好像有点紧巴巴的。”
“紧什么,”我笑了一下,拿起一本汽车杂志,翻到中间一页,递过去,“你看这款新出的轿跑,流线型多漂亮,颜色也正,跟你气质很搭,要是停在滨江新天地那种高档小区车库里,绝配。”
她接过杂志,盯着那辆银灰色的跑车图片,眼神像被黏住了,喉头动了动,“这车……得五六十万吧。”
“具体没看,差不多这个价,”**回沙发背,声音轻飘飘的,“你想啊,开着这车,住着江景房,那才是中奖后该过的生活,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转运了,不得好好享受。”
她没说话,但呼吸明显重了,手指在图片上摩挲。
我适时地补了一句,“而且,丽丽,这些东西早买晚买都是买,房价一天一个样,车也是,新款一出,旧款就贬值,反正你下周一就兑奖了,钱到手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先享受起来呗,人生有几个这样的机会。”
她猛地合上杂志,像是下定了决心,“你说得对,我先看看,先规划起来。”
“是该规划,”我点头,拿起自己手机,看似随意地滑动屏幕,“我听说滨江新天地那批房源挺抢手的,好楼层不等人。”
她立刻抓起自己的手机,“我问问销售。”
那天晚上,她一直抱着手机,时而打字,时而压低声音讲电话,表情时而兴奋,时而纠结,我没再主动跟她聊房子车子的事,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刷手机,偶尔“不小心”让她瞥见我屏幕上那些奢侈品官网的推送。
临睡前,她忽然问我,“丹露,你信用卡额度现在多少。”
来了。
我抬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问问,”她眼神飘忽,“我最近看中几样东西,自己的卡额度不太够,想着如果急用,能不能先借你的周转一下,奖金一到马上还你,绝对不白用。”
“我额度也不高,两三万吧,”我语气平常,“不过丽丽,我是在想,你要是用我的卡消费,回头奖金打到你自己账户,你再取现还我,一来一回手续费不说,还麻烦,要是被银行盯上频繁大额进出,说不定还惹麻烦。”
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是哦。”
“对吧,”我笑了笑,“而且你这不是马上就有大笔进账了吗,这几天稍微忍忍,等钱到手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何必多一道手续。”
她皱起眉,思索了几秒,最终不太情愿地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嗯,早点睡,”我起身往房间走,“明天还得上班呢。”
关上房门,我没开灯,站在黑暗里听外面的动静。
几分钟后,客厅传来严小丽压低的、带着不耐烦的声音,“……我知道月底要还,这不马上就有一笔大钱进账吗,你再给我宽限几天,最多一周,连本带利一起还……哎呀,你还不信我,我中奖了!彩票都在手里!……”
声音断断续续,然后是一阵烦躁的踱步声。
我轻轻走到门边,把手机录音功能打开,隔着门板,那声音变得模糊,但关键信息足够了。
“……行行行,我先还最低还款,剩下的下周一定……知道了,真啰嗦。”
通话结束。
我关掉录音,保存,文件名标注日期和关键词“借贷”。
回到床边,我打开那个加密文档,在七月十二日的记录下面,添加了新的一行。
【七月十三日,严小丽开始规划奖金使用,锁定高端房产及车辆,表现出明显超前消费倾向,首次试探借用信用卡,已被婉拒,目前正使用自身信用额度及借贷平台维持消费,情绪处于亢奋与焦虑交织状态。】
敲下句号,我放下手机。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复盘今天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表情,严小丽的贪婪被一点点勾出来,像诱饵下的鱼,已经开始试探着咬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