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陆沉挡下毒箭的那天,他正为白月光摘星。医仙说需至亲心头血做药引,
他剜了我的血去救咳疾发作的妹妹。我笑着咽下喉间腥甜:「这一箭,两清了。」
后来我死在那场大雪里,遗书只有九个字。
他却攥着信疯癫成魔:「你凭什么...凭什么不要我了?」---胸口的箭伤疼得钻心,
每一次呼吸都像裹着粗糙的砂石,磨得五脏六腑生疼。阿芜蜷在冷硬的榻上,
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丝竹乐声。今天是十五,
陆沉又去为他的妹妹林楚楚摘星了——在那座特意为她修建的高台上,摘下最亮的那颗星辰,
博她一笑。而她自己,三天前为陆沉挡下的那支淬毒短箭,伤口还在渗着黑血。剧毒侵蚀,
她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吱呀”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带进一阵刺骨的寒风。陆沉大步走了进来,锦袍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却不是为她。他甚至没多看榻上气息奄奄的她一眼,
径直对身后跟着的、须发皆白的医仙道:“取她的心头血,立刻就要。”医仙似乎有些不忍,
迟疑道:“将军,夫人她伤势沉重,此时取心头血,无异于雪上加霜,
恐怕……”陆沉眉头一拧,不耐地打断:“楚楚旧疾复发,咳得厉害,等不了!取血!
”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阿芜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她用了十年去爱、去追随的男人。十年前,他也是这样闯进她荒芜的生命,
说会护她一生一世。三年前,他十里红妆娶她过门,誓言犹在耳畔。可自从一年前,
他将那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却体弱多病的“妹妹”林楚楚接回府中,一切就都变了。
他所有的关注,所有的温柔,都给了那个会娇弱咳嗽、会蹙眉轻叹的楚楚。那她呢?
她这个为他挡了明枪暗箭、陪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发妻,又算什么?
冰冷的匕首尖端贴近心口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那锋刃毫不留情地刺入,搅动,剜开皮肉,
直抵心脉。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比那毒箭入体还要烈上十倍。
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顺着导管流出,带着她生命最后的热度。她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唇瓣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陆沉就站在一旁,
看着那鲜红的血一滴滴流入玉碗,他的眼神里,只有对那碗救命的急切,
没有丝毫分给血源本身的痛楚。直到玉碗将满,医仙迅速上前为她止血、上药,动作匆忙,
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仓促。陆沉端起那碗温热的、承载着她性命的心头血,转身就要走。
“陆沉。”她的声音很轻,像即将断线的风筝,却清晰地让他停住了脚步。他回头,
对上她的眼睛。那双曾经明亮璀璨,盛满对他爱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枯寂的灰烬。
她极力扯出一个笑,尽管嘴角溢出的黑血让这个笑容显得格外凄艳可怖。“这一箭,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带着血气,“两清了。”你救我一次的恩情,我用命还了。
我们之间,再无亏欠。陆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烦躁。清?
她凭什么说清?他与她之间,早已算不清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楚楚痛苦的咳嗽声仿佛还在耳边催促。他抿紧唇,最终什么也没说,端着那碗血,
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房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也彻底隔绝了他。
阿芜维持着那个笑容,直到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才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
染透了身前破旧的衣襟。两清了。真好。之后的日子,阿芜的情况急转直下。箭毒未清,
又失了心头精血,她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燃到了尽头。陆沉再没来看过她一次。
他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林楚楚身上,听着她用那碗血救回来的人,
娇声软语地喊着“沉哥哥”。偶尔,他会想起阿芜那句“两清了”,
心口会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闷胀,
但很快就会被林楚楚依赖的眼神和府中事务冲散。他想,等她养好伤,再……再说吧。
她向来坚强,这次,应该也能撑过去。可他不知道,她撑不下去了。入了冬,
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庭院,覆盖了朱檐,也即将覆盖她短暂而荒凉的一生。
阿芜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寒意无孔不入。她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眼神空洞而平静。她想起初见时,他也是在这样的雪天,向她伸出手。
真冷啊……和那天一样冷。意识渐渐模糊,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直攥在掌心,
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的一张薄纸,塞到了枕头底下。那上面,只有她用干涸的血,
写下的九个字。是她对这人世,对他,最后的诀别。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气息断绝的那一刻,窗外是漫天寂寥的白。---阿芜的死讯传到陆沉耳中时,
他正在书房与幕僚议事。“将军……夫人……殁了。”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口,声音发抖。
陆沉执笔的手一顿,一滴浓墨狠狠砸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丑陋的黑。“你说什么?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刀,仿佛没听清,或者说,不愿听清。
“夫人……她……去了……”陆沉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僵硬的空白。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他许久未曾踏足的院落,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狂奔起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下人们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他冲进屋内,
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死寂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阿芜安静地躺在榻上,面容苍白消瘦,
却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彻底解脱的平静。她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不会醒来。
陆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弯下腰。他不信。他走上前,
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触手一片冰凉的僵硬。没有呼吸。他又去摸她的手腕,脉搏沉寂,
再无跳动。真的……死了?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头骨上,嗡鸣作响。为什么?
她不是只是伤了?不是取了血吗?医仙说过……医仙说过可能会伤元气,但……怎么会死?
“将军……”一个贴身伺候过阿芜的老嬷嬷哭着递上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在夫人枕下发现的……”陆沉几乎是抢了过来。那只是一张普通的信纸,
上面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九个用暗褐色血写成的字,扭曲而决绝,
如同最后的呐喊——“陆沉,我不爱你了,也不要你了。”轰——!仿佛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炸得他魂魄四散,炸得他肝胆俱裂。“不……不可能……”他喃喃着,
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九个字,那干涸的血迹刺痛了他的指尖。不爱了?不要了?她凭什么?!
十年相伴,三年夫妻,她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他从未想过她会离开,
会用这种方式,如此彻底地将他摒弃!是谁在他微末时倾囊相助?是谁在他重伤时彻夜不眠?
是谁笑着为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是她,都是阿芜!他的阿芜!可现在,她躺在这里,冰冷,
僵硬,用这九个字,斩断了所有!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剧烈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开,
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痛得他无法呼吸,痛得他眼前发黑。“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弯下腰,将那张薄薄的遗书死死按在心口,
仿佛那样就能缓解那蚀骨的剧痛。可没有用。那九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狠狠烙印在他的灵魂上。“你凭什么……阿芜……你凭什么不要我了?!”他双目赤红,
状若疯魔,对着那具再也不会回应他的身体嘶吼,“回来!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
我不准!”他摇晃着她,可她只是软软地倒下去,没有任何反应。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失去了她。真的失去了。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他弄丢了他的全世界。陆沉紧紧抱着阿芜冰冷的身体,
将脸埋在她早已失去温度的颈窝,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窗外,
大雪纷扬,覆盖了一切痕迹,也覆盖了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悔恨与爱意。天地间,
只剩一片苍茫的白,和他再也无法挽回的、冰冷的失去。好的,这是接陆沉的嘶吼和呜咽,
最终消散在冰冷死寂的空气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僵硬得硌人,
像一块永不回温的寒冰。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医仙!
叫医仙来!”他朝门外咆哮,声音嘶哑破裂,“她没死!她只是生气了!在骗我!
”下人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动。
老嬷嬷哭着磕头:“将军……夫人……夫人她已经凉透了……医仙来了也没用啊……”“滚!
都给我滚!”陆沉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挥袖扫落了旁边小几上的药碗,瓷片碎裂,
漆黑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如同他此刻溃不成军的心。“阿芜不会死的!她那么倔强,
怎么会死?!”他复又低下头,手指颤抖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阿芜的眉眼,
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可她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安静的阴影,
唇色灰白,没有一丝生气。“是因为楚楚吗?是因为那碗心头血?”他像是抓住了什么,
语无伦次地低语,“阿芜,你听我解释,楚楚她……她身子弱,当时咳得快喘不过气,
我没办法……我以后补偿你,我把全天下最好的补药都找来给你,你醒过来,好不好?
”无人应答。“是因为我陪她的时间太多?我以后再也不去摘星台了,我每天都陪着你,
只陪着你,好不好?”依旧是一片死寂。“还是因为……因为我说过的气话?那些都是假的,
阿芜,我心里只有你,从来只有你!”他用力摇晃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沉睡中唤醒,
“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卷着雪花,
拍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他终于停了下来,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地瘫坐在榻边,
紧紧攥着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
目光再次落到那张被他揉皱又展平的遗书上。「陆沉,我不爱你了,也不要你了。」九个字,
字字诛心。原来,剜心取血的痛,比不上这九个字带来的万分之一。
他曾经以为她永远会在那里,无论他走多远,回头就能看见。她的爱像空气,
理所当然地存在,以至于他忘记了需要珍惜,甚至肆意挥霍。他为了楚楚一句“想看星星”,
能在寒冬腊月登上最高的摘星台,却忘了她曾在雪地里等他归来,冻得双手通红。
他为了楚楚一点咳疾,心急如焚,动用一切力量寻医问药,
却对她胸口的箭伤和日渐憔悴不闻不问。他甚至……用她的命,去换楚楚的平安。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悔恨。这时,
林楚楚被丫鬟搀扶着,弱柳扶风般地走了进来。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裹着厚厚的狐裘,
眼角还挂着泪珠。“沉哥哥……”她声音哽咽,带着恰到好处的悲伤与担忧,
“我听说姐姐……怎么会这样……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我,姐姐也不会……”若是往常,
陆沉见到她这般模样,早已心疼地上前安慰。可此刻,他听着她的话,
看着她那与阿芜死寂平静截然不同的、精心维持的柔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厌恶。“出去。”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暴戾。林楚楚愣住了,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哥哥?”“我让你出去!”陆沉猛地转头,
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戾气,“滚!”林楚楚被吓得浑身一颤,
脸色瞬间惨白,泫然欲泣地看着他,最终还是被丫鬟慌忙扶了出去。
屋内再次只剩下他和阿芜。不,只剩下他和一具冰冷的尸体。这个认知再次残酷地击中了他。
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阿芜冰冷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
灼烧着他自己的皮肤,却暖不了她分毫。
“对不起……阿芜……对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
“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是我**……”可无论他如何忏悔,如何痛骂自己,
那个会对他笑、会为他挡箭、会默默爱着他的女子,再也听不到了。她不要他了。
在他终于意识到她有多重要的时候,她干脆利落地,不要他了。陆沉紧紧抱着阿芜的尸体,
在那场越下越大的雪里,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当亲卫强行闯入,
将他和他怀里早已僵硬的尸体分开时,发现他们的将军,头发竟在一夜之间,白了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