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日葬礼上的低语下午三点,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在城市密不透风的楼宇间,
蝉鸣声嘶力竭,叫得人心头发闷。林薇刚结束一场冗长的视频会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手机就不合时宜地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妈”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薇薇……”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得不成样子,“你堂哥……启明,
他没了……脑瘀血,突然就……”林薇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屏幕硌得掌心生疼。
宋启明,她的堂哥,那个家族里唯一的男丁,
那个在她记忆里总是带着点“不着调”劲儿的男人,就这么突然地“没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被盛夏的热浪蒸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标签在反复回响:“那个一辈子没折腾出个名堂的堂哥”。挂了电话,
林薇呆坐了很久。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她想起宋启明,想起他四十多年的人生,
似乎总与“失败”“好高骛远”“油腔滑调”这些词捆绑在一起。三天后,
林薇站在了宋启明的葬礼上。那是南方小城一个普通的院落,临时搭起的灵棚被晒得发烫,
挽联在闷热的风里有气无力地晃动。宋启明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央,照片里的他笑得温和,
眼神里却有种她从未深究过的执拗。灵堂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线香和纸钱燃烧后的呛人气味,混杂着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尤其是宋启明那对年过八旬的父母——林薇的叔公和叔婆,正被人搀扶着,
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对方,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的悲伤里,
除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还藏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绝望,仿佛宋启明的早逝,
是对他“一生不成器”的最终注脚。林薇默默地站在人群后方,看着叔公叔婆佝偻的背影,
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怜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堂哥“不负责任”的怨怼。
他是家族唯一的男丁,却一辈子没结婚,没留下一儿半女,到最后,
只留下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一堆无人收拾的烂摊子。“唉,真是可惜了,
年纪轻轻的……”一个远房表姑用手帕擦着眼角,声音却不大,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不过话说回来,启明这孩子,就是心气太高,踏踏实实找个稳定工作多好,
非整天想着‘创业’‘当老板’,结果呢?”“就是就是,”另一个中年男人接话,
语气里带着点世故的感慨,“我早就说过,他那性子,油嘴滑舌的,看着挺能说,
实际上没个准数。一辈子折腾了多少次?开饭馆、搞装修、倒腾电子产品,
现在又听说在搞什么网上卖东西,把老两口的棺材本都快搭进去了吧?”“可不是嘛,
”表姑叹了口气,“到最后也没成家,留下两个老的,
可怎么活哟……”这些低语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林薇心上。她知道,
这些话代表了大多数亲戚的看法,甚至,也曾是她内心隐秘的评判。
她想起十年前的一次家庭聚会,宋启明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崭新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在饭桌上眉飞色舞地描绘他的“物流帝国”蓝图。他说要在全国建仓储,要和大公司抢生意,
说得唾沫横飞,眼睛里闪着光。亲戚们当时是什么反应呢?林薇记得很清楚。
父亲坐在主位上,只是温和地笑着听,偶尔点头;其他人则大多是礼貌性地应和,
眼神里却藏着不以为然,甚至有人在桌下偷偷交换着“又开始了”的眼神。散席后,
她还听到几个堂姐私下里偷笑:“堂哥那牛皮吹的,也不怕闪了舌头。”还有一次,
宋启明来找她父亲借钱。那时候父亲还在世,是家族里最有威望的长辈。
宋启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姿态放得很低,一口一个“伯父”,言语间满是奉承和恳切,
描绘着那个项目多么有前景,只差最后一笔启动资金。林薇当时就在旁边看书,
听着他那套熟练的、带着点“油腔滑调”的话术,心里颇有些不屑,
觉得他就是想用花言巧语哄骗父亲的钱。父亲最终还是借了,但也只是小数目,
事后还私下跟林薇说:“启明这孩子,想法是好的,但太急了,也太……浮了点。
”父亲的话,似乎成了宋启明“好高骛远”的又一个佐证。更让林薇难以释怀的是,
父亲去世三年后,宋启明也走了。父亲是宋启明最敬重的长辈,也是唯一一个,
在他无数次“夸夸其谈”时,没有当面泼冷水的人。林薇清晰地记得父亲葬礼那天,
宋启明来得很晚,一身疲惫,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他在父亲的遗像前站了很久很久,
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是林薇第一次,
在他身上看到如此浓重的、不属于“油滑”的悲伤。可现在,他也走了。
带着一辈子“光宗耀祖”的执念,和一败涂地的遗憾,撇下了他年迈的父母。
葬礼在一片压抑的悲伤和若有似无的议论中结束。叔公叔婆被人扶回了家,脚步虚浮,
仿佛随时会被这巨大的悲痛拖垮。林薇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
却又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二、旧皮箱里的秘密几天后,林薇接到了叔婆的电话,
声音苍老而疲惫,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薇薇啊……你叔公和我,年纪大了,
眼睛也花了,启明那孩子的东西……我们想请你帮忙整理整理,看看哪些该留,
哪些该……处理掉。”林薇答应了。她知道,那间属于宋启明的旧房间,对叔公叔婆来说,
是个太沉重的存在。宋启明的房间在老房子的二楼,常年关着,有些阴暗。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甚至可以说简陋:一张单人床,
一个掉了漆的衣柜,一张书桌,还有几个堆在角落的纸箱。书桌上零散地放着几本商业杂志,
封面已经过时,旁边是一个用了很多年的保温杯,杯沿有些磨损。叔婆跟在她身后,
颤巍巍地指着那些纸箱:“这些……都是他以前弄那些‘项目’剩下的东西,
还有些衣服什么的……你看看吧,我们老了,也不懂。”说完,她就被叔公扶着,
慢慢下楼去了,留下林薇一个人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林薇先从书桌开始整理。
抽屉里没什么特别的,一些旧发票,几支没水的笔,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是宋启明和她父亲的合影,两人都还年轻,笑得很灿烂。她把照片小心地收起来,
心里泛起一丝酸楚。接着,她开始整理那些纸箱。大多是些无用的宣传册、废弃的样品,
还有一些印着早已倒闭公司名称的文件。整理到第三个纸箱时,
她的手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一个黑色的旧皮箱,样式很老,铜制的锁扣已经有些生锈,
但整体保存得还算完好。箱子上没有任何标记,静静地躺在纸箱堆里,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林薇试着拧了拧锁扣,锁得很紧。她环顾四周,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
找到了一个同样老旧的铁盒。铁盒没有锁,打开后,里面除了一些零钱和几张旧车票,
最底层躺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样式和皮箱的锁扣正好匹配。她拿着钥匙,走到皮箱前,
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有些颤抖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
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预感驱使着她,慢慢掀开了皮箱的盖子。
箱子里没有她想象中的“秘密”或者“证据”,只有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十几本笔记本,
用不同颜色的封面区分着,最上面还压着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纸张,像是票据之类的东西。
林薇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笔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
用钢笔写着“2010年餐饮项目复盘”。她翻开封面,里面的字迹让她微微一怔。
那是一种极其工整、甚至可以说有些刻板的楷书,每一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画清晰,
毫无潦草之感。和她记忆中宋启明说话时那种“油滑”的腔调,
以及偶尔见到的、他随手写下的龙飞凤舞的字迹,截然不同。笔记本里,
详细记录着一个餐饮项目从前期调研到后期运营的全过程。“2010年3月12日,晴。
今日考察本市小吃街,客流量大,但同质化严重。需寻找差异化品类,
主打‘健康快餐’概念或可突围。”“2010年4月5日,阴。与王师傅洽谈厨艺合作,
对方要价过高,且对‘健康’理念存疑。需调整谈判策略,突出长期收益。
”“2010年6月1日,雨。店面选址敲定,租金超出预算5%,需重新核算成本,
压缩其他开支。”“2010年8月15日,项目启动。今日营业额876元,低于预期。
问题出在宣传不到位,且菜品口味需根据顾客反馈微调。明日计划发放传单,
同时邀请老顾客试吃新口味。”“2010年10月20日,项目终止。连续亏损两个月,
资金链断裂。复盘:选址虽好,但对人工成本预估不足;合伙人理念不合,
导致决策延误;最重要的是,对‘健康快餐’的市场接受度过于乐观。
教训:下次需更谨慎调研,控制成本,明确核心团队。”林薇一页页地翻看着,
震惊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这哪里是一个“好高骛远”“油嘴滑舌”的创业者?
这分明是一个极其认真、严谨,甚至带着点理想主义的实践者。每一次失败,
他都在笔记本里详细记录、分析、反思,字迹里没有丝毫的怨天尤人,
只有冷静的复盘和对下一次的规划。她又拿起另一本封面是绿色的笔记本,
上面写着“2013年装修队管理笔记”。里面不仅有项目流程、人员安排,
甚至还有详细的工人考勤表、材料采购清单,以及对不同工人技术特点的评价。
“小李水电技术好,但性子急,容易出错,需多检查。”“老张木工细致,但效率低,
要合理安排工期。”字里行间,是一个管理者的用心和细致。林薇坐在地板上,
靠着冰冷的墙壁,一本接一本地翻看那些笔记本。从餐饮到装修,从电子产品到后来的电商,
每一次创业,无论成败,都被他以同样认真的态度记录下来。
那些在亲戚口中“折腾”的岁月,在这些笔记本里,变成了一个人在梦想与现实之间,
一次次奋力跳跃的轨迹。他不是在“瞎折腾”,他是真的在“创业”,在用他自己的方式,
笨拙而执拗地,朝着那个“光宗耀祖”的目标前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她想起自己曾经如何在家庭微信群里,看到宋启明发的“新项目”宣传链接时,
和堂姐们一起,带着优越感地私下评论:“堂哥又开始画饼了。”想起父亲去世后,
她去看望叔公叔婆,宋启明也在,她曾语重心长地劝他:“堂哥,别再瞎折腾了,
找个保安或者门卫的工作,安安稳稳的多好。”当时宋启明只是沉默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该藏着多少不被理解的苦涩。她放下笔记本,
目光落在那沓用橡皮筋捆着的纸张上。拿起一看,是一沓汇款单的存根。
汇款单的收款人是同一个名字:“格桑卓玛”,地址是西部某省一个偏僻的县城。
汇款的时间跨度很长,最早的一张是2012年,最近的一张,就在宋启明去世前一个月。
每一笔汇款的金额不等,从几百到几千,但都标注得很清楚:“学费”“生活费”。
林薇数了数,这样的汇款单存根,竟然有厚厚一沓,足有几十张。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宋启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的?为什么从来没听他说过?她仔细翻看汇款单,在最下面,
找到了一封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信封已经有些磨损,
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宋先生(收)”,寄信地址正是那个西部县城的希望小学。
林薇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信纸,
上面是一个孩子歪歪扭扭的字:“宋先生您好!我是格桑卓玛,
谢谢您又给我寄来了学费和生活费。老师说,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能继续读初中的女孩,
都是因为有您的帮助。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也像您一样,帮助别人。祝您工作顺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