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极具力量。我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而客观的事实。可正是这种平静，才最令人无力反驳。

孟婉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终，那悬在眼眶里的泪水还是掉了下来。她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一种极其痛苦和愧疚的眼神看着我。

“苏念！”苏成益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带着一丝严厉的警告，“怎么跟你妈妈说话的？”

我抬起眼，迎上他锐利的目光，不卑不亢：“我说错了吗？苏先生。”

一声“苏先生”，瞬间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在提醒他，也提醒我自己，我们之间除了那一张鉴定报告，没有任何情感基础可言。他没有资格用父亲的口吻来教训我。

苏成益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显然没料到我竟敢如此直接地顶撞他。他身上那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释放出来，整个餐厅的气压都仿佛低了几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苏瑶再次恰到好处地开了口。

“爸爸，您别生气。”她站起身，走到孟婉身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同时用一种带着歉意的眼神看着我，“妹妹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只是刚回来，心里还有些委屈和不适应。我们应该多体谅她。”

她又一次扮演起了和事佬的角色，三言两语就将我的反击定性为“小孩子闹情绪”，同时还衬托出她的宽容大度。

“是啊，成益，你别怪孩子。”孟婉也回过神来，用手帕擦着眼泪，声音哽咽，“念念说得对，是我这个做妈妈的失职，我不配得到她的原谅……”

她一哭，苏成益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看向我的眼神复杂了几分，有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吃饭吧。”他挥了挥手，示意这件事就此揭过。

张妈手脚麻利地将那盘黄金虾球撤了下去，餐厅里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和谐。这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草草结束。

饭后，苏成益把我叫进了书房。

书房很大，一整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精装书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雪茄的味道。

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苏念，”他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沉静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这很正常。苏家亏欠了你十八年，这一点，我们承认，也会尽全力补偿你。”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补偿，不代表纵容。在这个家里，有这个家的规矩。孟婉……你妈妈她，身体不好，情绪不能有太**动。我希望你以后，能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原来，他叫我进来，不是为了父女谈心，而是为了警告我，不要伤害他心爱的妻子。在他心里，孟婉的情绪，比我十八年的委屈更重要。

“至于瑶瑶，”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之间可能会有些……别扭。但瑶瑶是个善良懂事的孩子，她对你也并无恶意。她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十八年，是我们的女儿，这一点，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改变。我希望你们能像亲姐妹一样和睦相处。”

“亲姐妹？”我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苏先生，您觉得可能吗？一个鸠占鹊巢，一个物归原主，我们天生就是敌人。”

我的直白让苏成益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苏念！注意你的措辞！”他加重了语气，“什么鸠占鹊巢？当年的事，瑶瑶是无辜的！她甚至什么都不知道！”

“她是无辜的，难道我就有罪吗？”我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我被动地承受了本该属于她的人生，吃了十八年的苦，现在我回来了，您却要求我去体谅她，和她做亲姐妹？您不觉得，这对我太不公平了吗？”

“公平？”苏成益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他靠在椅背上，冷冷地看着我，“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苏念，你已经不是那个在小巷子里长大的江念了。作为苏家的女儿，你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审时度势，顾全大局。”

“什么叫大局？”

“大局就是，苏家不能有丑闻。你是真千金，瑶瑶是养女，这件事传出去，对苏家的名誉，对瑶瑶的未来，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他一字一句地说，“所以，对外，你们就是一对感情深厚的亲姐妹。瑶瑶是你从小走失，最近才找回来的姐姐。而你，是苏家从小养大的二**。这个说法，我会让公关部去处理，你只需要配合。”

我愣住了。

我以为，他们接我回来，是想拨乱反正。

却没想到，他们只是想把我纳入一个已经写好的剧本里，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为了苏家的名誉，为了他苏成益的面子，为了他那个完美的养女苏瑶，我这个“真”千金，反而要变成“假”的，成为那个被找回来的“姐姐”。

真是天大的讽刺。

“如果我不配合呢？”我冷冷地问。

“你没有选择。”苏成益的语气不容置喙，“苏家能给你最好的教育，最优渥的生活，最广阔的未来。这一切，都是你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作为交换，你需要付出的，仅仅是一点微不足道的配合。这笔交易，很划算。”

交易。

他用了“交易”这个词。

原来，在我这位亲生父亲眼里，亲情，不过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

我看着他那张冷硬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脸，心底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我明白了。”我站起身，平静地说，“我会配合您的。苏先生。”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

回到那个粉色的、陌生的房间，我反锁上门，将自己重重地摔在柔软的大床上。我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上虚假的天空。

大脑在飞速地运转。

苏成益的话，让我彻底认清了我在这个家里的处境。我不是他们失而复得的宝贝，更像是一个需要被妥善处理的“麻烦”。他们对我的愧疚是有限的，这种愧疚，远不足以撼动苏瑶十八年来在这个家里建立的地位。

我想要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想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就不能依靠他们廉价的施舍和愧疚。

我只能靠自己。

苏成益说得对，苏家能给我最好的资源。而我，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些资源，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他们无法再忽视我，无法再轻易地摆布我。

苏瑶的优势在于，她有十八年的时间来经营自己，她优雅、得体、多才多艺，是所有人眼中的完美名媛。

而我的优势，是他们对我的不了解，以及……我骨子里那股在底层生活中磨砺出来的、不认输的狠劲。

从明天起，不，从现在起，江念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苏念。一个懂得利用规则，也敢于打破规则的苏念。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很早。

我没有穿张妈给我准备的那些新衣服，而是依旧穿上了我自己的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当我从楼上走下来时，苏家一家三口正坐在餐桌前，享用着丰盛的早餐。

苏瑶穿着一中笔挺的校服，衬衫的领口打着精致的蝴蝶结，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干练。看到我身上的衣服，她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但很快就被担忧所取代。

“妹妹，你怎么还穿这身衣服呀？爸爸不是让人给你准备了新校服吗？”她关切地问。

“我习惯了。”我淡淡地回答，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

“这怎么行？”孟婉立刻皱起了眉头，“今天是你第一天去一中，穿成这样，会被同学笑话的。”

“笑话什么？”我拿起一片吐司，慢条斯理地抹上黄油，“笑话我穷吗？可我现在是苏家的女儿，不是吗？如果苏家的女儿，连穿自己旧衣服的自由都没有，那这个身份，不要也罢。”

我的话让孟婉和苏瑶都噎住了。

苏成益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我的行为。

我知道，我必须从这些小事上开始，一点点击碎他们试图强加在我身上的“名媛”枷锁，建立属于我自己的规则和边界。

去学校的车上，只有我和苏瑶两个人。

司机开着一辆黑色的宾利，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可能对我们有些误解。”苏瑶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但我们真的是把你当成一家人。爸爸妈妈都很爱你，我也很想和你做一对好姐妹。”

“是吗？”我看着窗外，没有回头，“把亲生母亲最拿手的菜，端给一个海鲜过敏的人，就是你表达姐妹情深的方式？”

苏瑶的呼吸一滞，车内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过了几秒，她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委屈：“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想让你尝尝妈妈的手艺了，一时心急，就忘了那件事。如果你因为这个生我的气，我向你道歉。”

她的道歉毫无诚意，但我也不想再跟她纠缠于此。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我转过头，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苏瑶，我们之间就不必再演戏了。你不想我回来分走你的宠爱和家产，我也不想和你做什么假惺惺的姐妹。我们各凭本事，看谁能在这个家里，笑到最后。”

这是我第一次，向她如此直白地宣战。

苏瑶脸上的完美面具终于裂开了一道缝，她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和恼怒。

“苏念，你……”

“我说得不对吗？”我打断她，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享受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现在，我回来了，你难道不应该感到害怕吗？”

我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地刺向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苏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裙摆。

我满意地看到了她的反应，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虚伪的和平，被彻底撕碎了。

战争，正式打响。

车子很快就到了一中门口。

一中不愧是全市最好的私立高中，校门气派非凡，进出的学生也都穿着得体的校服，身上带着一股自信从容的气质。

宾利车在一众豪车中并不算特别扎眼，但当我和苏瑶一起从车上下来时，还是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不是苏瑶吗？她旁边那个女生是谁啊？穿得好土……”

“没见过啊，转校生吗？怎么跟苏瑶一起来的？”

“你看她们长得还有点像呢，不会是她家什么亲戚吧？”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我能感觉到无数道探究、鄙夷、好奇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苏瑶显然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她挺直了背脊，脸上挂着完美的微笑，像一个骄傲的公主。她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对着周围的同学柔声解释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妹妹，苏念。她以前身体不好，一直在国外休养，最近才回国转到我们学校来。”

她按照苏成益的剧本，轻而易举地为我安排了一个“合理”的身份。

我没有戳穿她，只是任由她挽着，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知道，她想用这种方式来彰显她的主导地位，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依附于她而存在的。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穿过人群，向我们走来。他穿着和我们一样的校服，衬衫的扣子随意地解开两颗，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阳光又略带痞气的魅力。

他一出现，周围的女生立刻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陆学长！”

“陆学长好帅啊！”

我看到苏瑶的眼睛瞬间亮了，脸颊上也飞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她松开我的手，提着裙摆，迎了上去。

“阿哲，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的声音娇俏得能掐出水来。

那个叫“阿哲”的男生，目光却越过了她，落在了我的身上。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从头到脚地将我打量了一遍。

“瑶瑶，不介绍一下吗？”他挑了挑眉，嘴角笑意更深，“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朴素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