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教授,刚才那十万,就当给你的|退休金吧。”
电瓶车把手拧到底,车轮在午后的柏油路上发出一种疲惫的嗡鸣,混着电机过载的焦糊味儿。城市像一座巨大的蒸笼,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李默感觉自己像贴在蒸笼壁上的蚂蚁,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蜇得生疼。这一单快要超时了,平台扣款的通知仿佛已经提前在手机屏幕上弹了出来。
就在他咬着牙,准备冒险从右侧非机动车道超越前面那辆慢吞吞的公交车时,视线边缘,一辆黑色的轿车毫无征兆地从路边车位切了出来,像一头优雅又霸道的深海巨兽,悄无声息地封住了他的去路。
刹车!手猛地捏死!
太晚了。
“哐当——滋啦——!”
电瓶车的前轮结结实实地吻上了轿车那线条完美的侧后方。他自己则被惯性甩了出去,右胯骨先着地,**辣地疼,然后整个人在滚烫的地面上滑了小半米。安全帽飞了出去,在路边哐哐当当地弹跳着。
世界静止了一瞬。只剩下电机徒劳的空转声,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同情、看热闹、幸灾乐祸。李默撑着地,试图站起来,胯骨和手肘的剧痛让他吸了口凉气。他先看向自己的电瓶车,前轮毂歪了,挡泥板裂开,保温箱摔在地上,里面那份麻辣香锅估计已经和餐盒融为一体,油腻的汤汁正从缝隙里渗出来。
完了。这单白跑,还要赔钱给商家和客户。
他抬起眼,看向那辆轿车。即使对汽车再不熟悉,车头那个欢庆女神的立标,以及方方正正、透着无上威严的车身,也明确无误地告诉他——这是劳斯莱斯。古斯特?幻影?他不知道具体型号,只知道这东西贵得离谱,贵到他跑一辈子外卖可能都买不起一个轮子。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摔那一下还让他浑身发冷。
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笔挺司机制服的男人快步下来,先是惊愕地看了一眼车身的损伤——那道长长的、狰狞的刮痕,以及可能轻微变形的轮眉位置,然后才转向还坐在地上的李默,眉头紧紧皱起。
“你怎么骑车的?没看见我们打灯要出来吗?”司机的语气带着克制的不满和后怕。
李默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想说你们出来得太急,想说公交车挡住了视线……但所有的解释在劳斯莱斯身上那道刺眼的伤痕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时,后排的车门,那个被称为“马车式对开门”的、象征着极致尊贵的设计,缓缓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只锃亮的、鞋底几乎纤尘不染的黑色牛津鞋踏在地上。接着是剪裁完美的西装裤管,没有一丝褶皱。然后,一个男人弯身钻了出来。
他站直身体,大约五十岁上下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保养得极好,只有眼角些许细纹透露出岁月的痕迹。他穿着一身深灰色高定西装,面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和高级的光泽,手腕上不经意露出的表盘,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复杂的机械光芒。
男人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先扫过自己的车,在那道刮痕上停留了两秒,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的不是一辆价值千万的豪车,而是一件普通的家具。然后,他的目光才转向地上的李默,从他那身被汗水浸透的蓝色外卖工装,到摔破的手肘,再到旁边歪倒的电瓶车和洒了一地的麻辣香锅。
那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冰冷,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李默的心脏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
这张脸……
即使过去了六年,即使这张脸褪去了当年的几分书卷气,增添了更多的威严与圆滑,他也绝不会认错。
陈振华。
他大学时的经济学原理老师,那个在他大三时,被他以一封实名举报信,连同其他几位同学一起,告到校纪委,指控其利用挂科威胁、对女学生进行性骚扰的教授!
当年那场风波闹得很大。陈振华一度停课接受调查,但最终,因为“证据不足”,他只是被调离了教学岗位,转到了行政岗。据说,他后来反而凭借人脉和钻营,一路高升,甚至离开了学校,去了某个大型国企担任高管。而李默,虽然因为“程序正义”没有受到明面上的处分,但毕业时,原本十拿九稳的优秀毕业生名额没了,几家心仪的企业也在最终面试后莫名其妙地拒绝了他。他成了某些人眼中“不懂规矩”、“破坏潜规则”的刺头。
命运,竟然他妈的能如此荒谬!
在他最狼狈、最不堪、可能面临倾家荡产的赔偿时,把他送到了这个他曾经反抗过、最终却似乎对方赢了全盘的男人面前。
陈振华显然也认出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诧异,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玩味的东西所取代。那眼神似乎在说:“哦,是你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几年不见,这么拉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默,像是在欣赏一幅有趣的、关于命运弄人的动态图。
李默忍着浑身的疼痛,用手撑地,慢慢地、尽量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地站了起来。灰尘和血渍沾在工装上,格外醒目。他避开陈振华的目光,对那个司机,声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是我全责。我……我赔。”
司机看了一眼陈振华,见老板没有表示,便转向李默,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公事公办:“小伙子,你这……唉,这叫什么事儿。这车补漆可不是小数目,光是这一个面的车衣和漆……”
“行了。”陈振华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打断了司机的话。
他上前一步,距离李默更近了些,能清晰地看到李默额角的汗水和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嘴唇。他伸出那只看似保养得比女人还细致的手,用手指的关节,非常轻地、几乎像是一种侮辱性地,敲了敲那道划痕旁边的完好车漆。
“同学。”他用了这个久远的、带着特定历史背景的称呼,尾音微微上扬,透着一股刻意的嘲弄,“看你现在的样子,也不容易。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计算,又似乎早就有了答案,目光重新落在李默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十万。这件事就算了了。”
十万!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李默感觉自己的耳朵嗡了一声,像是被人隔着棉花打了一拳。他知道这车维修费贵,但十万这个数字,还是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脏上。他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拼命跑,不吃不喝也就万把块钱,这十万,几乎是他一年的纯收入!是他准备攒下来,给自己换一个不那么破旧的出租屋,给乡下的母亲多寄点生活费的全部希望!
“怎么?觉得多?”陈振华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觉得我讹你?你可以打电话问,或者,报警处理也行。我不急。”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无比平整的西装袖口,那动作优雅从容,与李默的狼狈形成残酷的对比。
李默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报警?处理?在绝对的财富和权势面前,规则往往会不自觉地倾斜。他毫不怀疑陈振华有能力让最终的赔偿金额远高于十万,甚至还能让他因为“交通肇事”留下案底。
屈辱,像滚烫的沥青,从头到脚浇了他一身,粘稠,滚烫,令人窒息。
他想起了母亲佝偻的背影,想起了她电话里总是说“我很好,你别太累”的叮嘱。他不能倒下,更不能在这里跟这个**纠缠不清。
“……好。”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他颤抖着,从摔裂了屏幕的手机壳后面,抠出那张几乎从未动用过的储蓄卡。这是他所有的积蓄,是他最后的堡垒。他点开手机银行APP,手指因为疼痛和愤怒而不听使唤,好几次输错了密码。
陈振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他甚至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了收款码,那姿态,仿佛在完成一场早已注定的、单方面的施舍仪式。
“转过去了。”李默哑声说,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机屏幕上显示“转账成功”的提示,像是对他无能的最终审判。
十万。他几年来的汗水和节省,就这样轻飘飘地,流进了这个他最深恶痛绝的人的账户。
陈振华满意地拿起手机,准备确认收款。
就在这一刻——
一阵突兀的、与此刻场景格格不入的、特别设置的清脆**响了起来,是从陈振华的手机里传出的。不是普通的提示音,更像是一种特定联系人的专属**。
陈振华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从容出现了一丝裂痕,甚至带上了一点……罕见的、与他身份年龄不符的急切和柔和?他下意识地就想点开那条新消息。
几乎是同时,李默那部屏幕碎裂、无比廉价的国产手机,也“叮咚”响了一声,是标准的银行到账短信提示。
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双重奏打断,下意识地都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
陈振华的目光在触及那条新消息内容时,瞳孔猛地一缩。那是一条设置了特殊提醒的备忘录通知,清晰地显示在锁屏界面:
【提醒:儿子生日,转账5000000.00。备注:生日快乐,愿你不被生活所困,爸爸永远爱你。】
而李默的手机屏幕上,那条刚刚涌入的短信内容,也因为屏幕碎裂,但关键数字依然清晰可辨:
【您尾号XXXX账户07月XX日14:32入账人民币5,000,000.00,余额5,001,287.45。[XX银行]】
空气仿佛凝固了。
时间停滞。
劳斯莱斯车头欢庆女神的翅膀似乎都停止了挥舞。
陈振华猛地抬起头,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在李陌那张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僵住的脸上。他脸上的从容、戏谑、居高临下,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荒诞的惊疑。
五百万……生日……同一天?!
一个被他刻意遗忘、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名字,伴随着一张清丽却带着哀怨泪痕的脸庞,不受控制地冲进他的脑海。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手指有些发抖地点开了李默刚刚给他转账的那个账户详情页面。他要确认,他必须确认!
当那个账户持有人姓名——“李默”——清晰地映入眼帘时,陈振华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剧烈地一震,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靠在了冰冷的劳斯莱斯车身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急剧升腾的激动?他死死盯着李默,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颤抖,甚至带着一种破音的尖锐:
“你……你妈妈……是不是叫苏婉?”
李默还沉浸在凭空掉下五百万巨款的巨大冲击中,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像另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
苏婉。
这是他母亲的名字。一个他那个从未谋面、据母亲说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穷困而抛弃了他们母子、另攀高枝的生物学父亲离开后,母亲就再未提起,也严禁他追问的名字。
为什么陈振华会知道?
他看着陈振华那张失态的脸,看着对方眼中翻涌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一个更加荒谬、更加可怕、更加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倏地钻入了他的脑海。
不……不可能!
绝不可能!
陈振华……这个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刚刚才轻描淡写地夺走他一年血汗钱的人……
李默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比刚才摔倒在地时还要难看。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冷了下去,又在下一秒疯狂地燃烧起来。
陈振华似乎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了答案,情绪更加激动,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他的胳膊:“你回答我!你妈是不是苏婉?!你是不是……是不是XX年7月生的?”
李默猛地甩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像是躲避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他死死地盯着陈振华,眼神里最初的无措和震惊,迅速被一种彻骨的冰寒和浓烈的讥诮所取代。
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那笔莫名其妙的五百万巨额生日转账。
陈振华手机屏幕上那条充满“父爱”的备忘录提醒。
他对母亲名字的脱口而出。
以及,二十年前,那个为了所谓前途,无情抛弃发妻和尚未出世孩子的男人……
原来,那个他从小恨到大的、模糊而冰冷的“父亲”形象,竟然和眼前这个他大学时就极度厌恶、刚刚又羞辱过他的男人,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这个世界,何其讽刺!何其残酷!
陈振华被他眼中的寒意刺得一怔,但随即又被那股找到血脉的、难以言喻的激动淹没,他声音依旧发颤,带着一种试图确认和拉近关系的急切:“孩子,我……我是爸爸啊……”
“爸爸?”
李默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他嘴角缓缓勾起,扯出一个冰冷到极点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他看着陈振华,看着这个西装革履、身价不菲、刚刚还高高在上让他赔偿十万修车费的“父亲”,目光如同看着阴沟里最令人作呕的秽物。
他抬起手,用那只刚刚擦破了皮、还沾着灰尘和血渍的手,指了指陈振华手里那部还显示着十万转账记录的手机。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陈振华的脸上,也砸碎了周围所有虚假的寂静:
“陈教授。”
“刚才那十万……”
他顿了顿,欣赏着对方脸上那急剧变化的、混合着震惊、羞耻、难堪和不知所措的表情,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吐出最后几个字:
“就当是提前给你烧的退休金吧。”
李默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陈振华心脏最脆弱的地方。“退休金”三个字,在普通人听来或许是未来的保障,但在此情此景下,从李默那冰冷带刺的嘴里说出来,无异于最恶毒的诅咒和最彻底的划清界限。
陈振华脸上的激动、期盼,甚至那一丝刚刚升腾起的、属于“父亲”的微妙情感,瞬间冻结,然后寸寸碎裂。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靠在冰冷的劳斯莱斯车身上,西装革履包裹下的身躯,竟显得有些佝偻。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类似破风箱的声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双曾经在讲台上睥睨众生、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被戳穿后的狼狈。他看着李默,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年轻人,他的……儿子。儿子看他的眼神,比看路边的一摊垃圾还要厌恶。
李默不再看他。他弯腰,扶起自己那辆前轮歪斜的电瓶车,试图推着它离开。每动一下,胯骨和手肘都传来钻心的疼,但比身体更疼的,是心里那片瞬间荒芜的废墟。二十年的缺失,二十年的想象,最终具象化成这样一个令他作呕的现实。
“等等!”陈振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急切。他上前一步,想拦住李默,“李默……孩子……我们,我们谈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李默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如刀,“那是哪样?是您陈教授当年没有为了攀附权贵,抛下怀孕的女友?还是您没有在明知我是谁的情况下,刚才依然轻描淡写地敲诈了我十万块‘修车费’?”
“敲诈”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在陈振华脸上。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急声道:“那十万……我退给你!我现在就退!”他手忙脚乱地操作手机,因为心神大乱,几次输错密码。
“不必了。”李默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寒冰,“陈教授,我们两清了。你用十万,买断了我们之间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可笑的联系。从此以后,你是高高在上的陈总、陈教授,我是跑腿送外卖的李默。桥归桥,路归路。”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着那辆破败的电瓶车,一瘸一拐地,汇入了街边熙攘的人流和车流。阳光照在他沾满灰尘和汗水的蓝色工装上,背影倔强而孤独,很快就被城市的喧嚣吞没。
陈振华徒劳地伸着手,僵在原地。手机屏幕上,转账退回的界面因为超时而自动熄灭。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见没有后续,也渐渐散去,只剩下司机担忧地看着他。
“陈总……您没事吧?”司机小声问道。
陈振华恍若未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李默最后那个冰冷彻骨的眼神,和那句“桥归桥,路归路”。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机锁屏上那条关于“儿子生日”的备忘录提醒,又点开银行APP,看着那笔刚刚转出的、备注着“生日快乐”的五百万,对方账户名,赫然是“李默”!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财富和地位,却在不知不觉中,弄丢了更珍贵的东西。而今天,他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亲手将这份失而复得的可能性,再次碾碎。
李默推着坏掉的电瓶车,走了很远,直到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才无力地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的疼痛,心灵的冲击,以及那笔从天而降的五百万,像一团乱麻,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几乎窒息。
他拿出手机,屏幕碎裂的痕迹像一张蛛网,网住了那条改变命运的银行短信。5,001,287.45。这个数字,对他而言,曾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现在,它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账户里,却带着如此讽刺的来历。
是补偿吗?用五百万,买断二十年的不闻不问?
还是施舍?来自那个他刚用十万“退休金”羞辱过的“父亲”?
他只觉得无比恶心。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母亲。苏婉。那个温柔而坚韧的女人,独自一人将他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从未在他面前抱怨过半句。她总是说:“默默,好好读书,做个正直的人,别学你那个没良心的爹。”
可现在,这个“没良心的爹”出现了,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要怎么告诉母亲?告诉她,她恨了二十年的男人,如今风光无限,随手就能转出五百万?告诉她,她的儿子,刚刚和那个男人进行了一场怎样荒诞绝伦的对峙?
不,他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母亲身体不好,他不能让她承受这样的**。
那这笔钱呢?
留着?他做不到。每一分钱都仿佛带着陈振华身上的味道,让他感到屈辱。
退回去?怎么退?像陈振华刚才那样,狼狈地操作手机?然后呢?接受他的“谈谈”?听他那些苍白无力的辩解?
李默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头望着被高楼切割成窄条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蓝色。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点开手机银行,找到那笔五百万的转账记录,选择了“退回”。
系统提示:转账超过一定金额,无法实时退回,需对方确认或通过柜台办理。
李默烦躁地关闭了提示。那就暂时让它躺在那里,一分不动。这钱,是毒药,他不能碰。
当务之急,是处理眼前的烂摊子。电瓶车坏了,需要修理,今天耽误的工时和赔偿……他看了一眼洒了一地的麻辣香锅,苦涩地笑了笑。生活从不因你遭遇巨变而停下脚步。
他拿出手机,先给客户打电话道歉,解释情况,承诺赔偿。然后联系站点主管,说明事故,请假修车。做完这一切,他推着车,慢慢走向最近的电瓶车维修铺。
每走一步,身体的疼痛都在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陈振华那张震惊失措的脸,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恨吗?当然恨。那恨意深植于童年每一个被嘲笑“没爹”的瞬间,深植于母亲深夜偷偷抹泪的背影,深植于他为了生存和学费付出的所有汗水。
可除了恨,似乎还有别的……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的酸楚和茫然。那个人,毕竟是给了他一半生命的人。今天之前,他对父亲的想象是模糊的、符号化的恶。今天之后,这个恶有了清晰的面孔,却也在最后,流露出了一丝……属于人的脆弱和悔意?
不!李默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丝软弱的情绪。鳄鱼的眼泪罢了!如果他真有悔意,当年就不会走得那么决绝,今天也不会是这种开场!
另一边,陈振华失魂落魄地坐回了劳斯莱斯里。车内奢华的皮革香气,此刻闻起来却让他阵阵发闷。
“陈总,去哪里?”司机小心翼翼地问。
“……回公司。”陈振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然而,一闭上眼,就是李默那双酷似苏婉的眉眼,以及那里面蕴含的冰冷恨意。
苏婉……
那个在他最贫瘠青春里,给予过他无限温暖和美好的女子。他们曾是校园里令人艳羡的一对。他家境贫寒,但成绩优异,野心勃勃;她温柔娴静,是当地小知识分子的独女,不顾家人反对跟了他。
毕业时,他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一个能让他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但对方明确要求他“身家清白”,不能有“拖累”。彼时,苏婉刚刚查出怀孕。
是选择爱情和责任,还是选择触手可及的光明前程?
他挣扎过,痛苦过,但最终,野心战胜了良知。他留下了寥寥数语和一点微薄的钱,像个懦夫一样,逃离了那座城市,切断了所有联系。
他成功了。凭借能力和钻营,他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他娶了能给他带来助力的妻子,有了一个女儿,家庭看似美满。但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块空缺,关于那个叫苏婉的女孩,和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孩子。
随着年岁渐长,财富和地位不再能带来完全的满足,那份空缺感反而愈发清晰。他开始暗中托人打听,只知道苏婉带着孩子离开了家乡,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似乎很清苦。他愧疚,却不敢贸然相认,怕打破现有的平衡,也怕面对可能的恨意。
于是,他只能在每年孩子生日这天,通过某种特殊渠道,向那个他辗转弄到的、属于“李默”的银行账户,转去一笔钱。金额从小到大,从最初的几万,到后来的几十万,直到今年的五百万。这成了他隐秘的赎罪方式,一种自我安慰。他甚至在手机里设置了提醒,郑重地写上“儿子生日快乐”,仿佛这样,他就参与了这个孩子的成长。
他从未想过,命运会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让他们父子重逢。更没想到,第一次正式见面,他就扮演了一个如此不堪的角色——一个敲诈自己亲生儿子的、冷漠的债权人。
“我他妈真是个**……”陈振华喃喃自语,脸上充满了痛苦和自嘲。
他拿出手机,翻到李默退回那五百万的提示信息(尽管李默操作未完全成功,但银行发出了申请退回的通知),心脏又是一阵抽搐。
这孩子,像他妈妈一样倔强,一样有骨气。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流落在外,做着如此辛苦的工作,尤其是刚刚被他……“敲诈”了十万之后。
他睁开眼,眼神里重新凝聚起商界大佬的决断。他拨通了一个私人助理的电话。
“给我查一个人,叫李默。对,木子李,沉默的默。我要他所有的资料,现在的工作、住址、联系方式,越详细越好。尽快!”
挂断电话,他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繁华街景,心中五味杂陈。认回儿子,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他已经没有退路。那份迟到了二十年的责任,和今天亲手造成的伤害,像两条鞭子,抽打着他,让他无法安宁。
李默修好了电瓶车,花掉了好几百块,这让他本就不宽裕的经济雪上加霜。那十万的转账,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他拼命接单,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混乱的思绪,直到深夜才回到那个位于城市边缘、只有十平米左右的出租屋。
房间狭**仄,但被他收拾得干净整洁。桌上摆着他和母亲的合影,照片上的苏婉,笑容温婉,眼角却已有了细密的皱纹。
他洗了个冷水澡,冰凉的水流冲刷着身体的疲惫和伤口,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火焰。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陈振华的脸,母亲的脸,那辆劳斯莱斯,那洒了一地的麻辣香锅,那冰冷的十万转账记录,那讽刺的五百万……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