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翌日清晨停歇,留下一个被洗刷得格外清晰的世界。“忘川”在午后才开门,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质吧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动。陈醉依旧在吧台后做着开业的准备,动作一丝不苟,仿佛昨夜那个在雨中营造出“青草地”奇迹,又独自吞咽无味白粥的人,只是光影制造出的错觉。
苏染坐在老位置,画板支在面前,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今天试图捕捉的是陈醉擦拭器皿时,手腕转动的那种稳定弧度,以及他凝视玻璃杯反光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审视精密仪器般的神采。她隐约觉得,这个男人与他所营造的感性世界之间,存在一种奇异的割裂。
林风起推门进来时,带进了室外微凉的空气。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找个角落坐下,而是径直走向吧台,在陈醉面前的高脚凳上坐定。他的表情带着记者特有的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陈师傅,昨天的‘青草地’,令人印象深刻。”林风起开门见山,语气还算客气。
陈醉抬眼,目光平静无波:“过奖。是客人自己的记忆赋予了酒味道。”
“是吗?”林风起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些,“但我很好奇,一个调酒师,是如何能如此精准地描述出那些……常人难以捕捉,甚至难以名状的味觉细节的?比如‘阳光晒暖的草叶’和‘潮湿泥土的矿物质感’?这听起来不像经验,更像……某种绝对的确信。”
陈醉擦拭酒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语气依旧平淡:“观察,记忆,分析。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林风起笑了笑,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我最近在整理一些旧闻资料,尤其是三年前那场轰动一时的‘品鉴事故’……你知道的,就是那位被誉为味觉天才的年轻品鉴师,在一场关键品鉴会后,因‘严重误判’导致合作方巨额损失,随后便销声匿迹的事件。”
陈醉的手指,在听到“三年前”和“品鉴事故”时,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杯壁映出他骤然冷硬的下颌线条。但他没有开口。
林风起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放大有些模糊的现场照片,推到陈醉面前。照片上是混乱的品鉴会现场,人群骚动,中心位置的地面上有碎裂的酒杯和泼洒的酒液。“这是当时在场一位同行抓拍的,角度不太好,但也记录下了一些细节。”
陈醉的目光扫过照片,像是被迫回顾一段不愿触及的过去。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看与自己无关的场景。直到林风起的手指,点在照片边缘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看这里,这个侧影。”林风起的声音带着引导的意味。
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正在快步离开混乱的中心,只捕捉到一个三分之一侧脸和部分肩膀。光线昏暗,像素粗糙,几乎难以辨认容貌。然而,吸引陈醉目光的,是那人脖颈间,一抹因反光而显得格外清晰的银亮色。
那是一个吊坠。
形状独特,像一个微缩的、造型古典的银质酒塞。上面似乎还刻有细密的花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陈醉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死死盯着那个模糊的银质酒塞吊坠,瞳孔急剧收缩。那不是简单的“认出”,而是一种更深刻、更剧烈的冲击。刹那间,周遭的一切声音——苏染的炭笔声、窗外的车流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
他不仅能“看见”它,他的指尖甚至能隔着时空,清晰地“回忆”起那银质酒塞冰冷的触感,上面为了防滑而雕刻的、细密螺旋纹路的凹凸质感,以及……在酒塞底部,那道因为某次不小心磕碰而留下的、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划痕。
那是秦澜的吊坠。她从不离身。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酒吧的静谧。
陈醉手中那只他一直稳稳握着的、用来擦拭的郁金香杯,毫无预兆地从他指间滑落,在吧台坚硬的水磨石台面上摔得粉碎。玻璃碎片四溅,映照着从百叶窗透进来的、破碎的阳光。
他僵在原地,脸色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出几分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堆碎片,仿佛摔碎的不是酒杯,而是他赖以维持平静的某种外壳。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也惊动了苏染和林风起。苏染的炭笔在画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线,她愕然抬头。林风起则微微皱起了眉,眼神中探究的意味更浓。
就在这时,酒吧老板金不换那胖硕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吧台内侧。他动作极快,脸上堆起圆滑的笑容,一边手脚利落地拿起工具清理碎片,一边打着哈哈:
“哎呀呀,看我这儿,台面刚擦过有点滑,没摆稳杯子!惊着两位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语气自然,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他宽阔的身体巧妙地隔开了林风起探究的视线,也挡住了陈醉瞬间的失态。
“陈醉,快去后面再拿几个杯子来,就放在储藏室最上面那层。”金不换吩咐道,语气如常。
陈醉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没有看任何人,低低应了一声“好”,转身快步走向后面的储藏室,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在林风起看不到的角度,金不换低头清理碎片时,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警惕,有对林风起此举用意的审视,但更深处的,是一抹沉重得化不开的愧疚。他认得那个吊坠,也知道它代表着什么,更清楚三年前的那场事故,对陈醉而言,绝不仅仅是失去味觉那么简单。
吧台旁,林风起看着陈醉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正在熟练打扫的金不换,目光最后落回桌上那张照片角落的银质酒塞吊坠上,若有所思。
而苏染的画笔,则不由自主地在画纸角落,勾勒出几片飞溅的、如同凝固泪滴般的玻璃碎片。她敏锐地感觉到,这平静的“忘川”之下,似乎正有暗流开始涌动。那个银色的酒塞,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搅乱了表面的平静,也惊动了水底沉睡的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