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矿镇的地面永远在颤抖。

不是地震，而是巨人们的脚步声。那些三米多高的庞然大物，拖着矿石车从侏儒的屋顶旁走过时，连墙壁上的灰尘都会簌簌落下。

“快点！你们这些矮虫子！”巨人工头格鲁姆的吼声像是打雷。他手中的鞭子不是用来抽人的——那太费劲了。他只是轻轻一挥，鞭子就能掀翻整排矿石车。

阿雅缩了缩脖子，把最后一块赤铁矿装上车。她只有一米二高，在侏儒中算是中等身材，但在巨人眼里，真的就像会说话的虫子。

“今天完成了七车，格鲁姆大人。”阿雅尽量让声音不发抖。

格鲁姆低头看她，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阿雅。他嗤笑一声，那声音从胸腔深处传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肉气味：“七车？上个月可是八车。你们变懒了，小虫子。”

“矿井深处的好矿越来越难挖了，大人。”阿雅解释道，“我们需要更好的工具——”

“工具？”格鲁姆大笑起来，周围几个巨人也跟着笑，那笑声震得阿雅耳膜发疼，“侏儒要什么工具？你们的手指不就是天生的矿镐吗？”

阿雅咬住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她想起爷爷的手指——十根指头断了六根，都是在矿洞里折断的。侏儒的手指确实坚硬，但再坚硬也硬不过岩石。

“明天，八车。”格鲁姆用鞭子柄敲了敲矿石车，那简单的动作却让整辆车跳了起来，“少一车，就少一天的口粮。明白吗，小虫子？”

“明白了，大人。”

巨人队伍拖着沉重的矿石车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阿雅站在原地，直到地面停止颤抖，才敢深深吸一口气。

“阿雅，别发呆了。”老矿工布拉杵着镐走过来，他的背驼得厉害，几乎成直角，“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布拉爷爷，我们就这样一直挖下去吗？”阿雅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听不见，“直到所有人都像您一样？”

布拉浑浊的眼睛看着她，许久才说：“不然呢？反抗吗？你记得三十年前的‘血月起义’吗？三百个最强壮的侏儒，趁夜袭击巨人营地。你知道结果吗？”

阿雅低下头。每个侏儒孩子都听过那个故事：三百个勇士，一夜之间变成三百具尸体，被挂在铁矿镇的入口，风干了整整一年。

“我们太弱小了，阿雅。”布拉拍拍她的肩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但阿雅不这么想。她今年十七岁，已经挖了五年矿。她见过太多人死去——矿洞坍塌、过劳死、被巨人“不小心”踩死。侏儒的命在巨人眼里，还不如一车赤铁矿值钱。

回到聚居区，低矮的石头房子挤在一起，像一堆胡乱摆放的盒子。这里没有巨人会来，因为他们弯不下腰进这些门。

“阿雅！”妹妹小米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腰，“你今天回来晚了！”

“矿洞有点塌方，耽误了时间。”阿雅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小米的头。小米十岁，本该上学的年纪，但侏儒没有学校——巨人认为侏儒不需要识字，只需要知道怎么挖矿。

屋里，母亲正在煮汤。说是汤，其实是一锅水煮野菜，加上一点点粗麦。肉？那是节日才有的奢侈。

“听说智者醒了。”母亲突然说。

阿雅手中的木勺差点掉进汤里：“智者？老诺顿？”

“对，沉睡了三年的老诺顿，今天早上醒了。”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阿雅不理解的东西——不是喜悦，更像是紧张，“他在召集所有还能走动的侏儒，今晚在‘回音洞’**。”

回音洞是铁矿镇唯一一个巨人不屑于占领的地方——洞顶太低，巨人需要爬着进去。那是侏儒们少数能自由说话的地方。

“他要说什么？”阿雅问。

母亲摇摇头，往汤里撒了一小撮盐——那是他们一家一周的盐量：“不知道。但老诺顿每次醒来，都会带来改变。”

“上次他醒来，是说服巨人让我们每十天休息一天。”布拉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佝偻着背挤进小屋，“上上次，是争取到了伤病者的基本口粮。不知道这次，老智者又能为我们争取到什么。”

阿雅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躁动。老诺顿，侏儒族最年长的人，据说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岁。他大多数时间在沉睡，每隔几年醒来一次，每次都会改变侏儒族的一点处境。

但这次感觉不一样。

晚饭后，阿雅扶着布拉向回音洞走去。路上，越来越多的侏儒加入队伍，沉默地走着。没有人说话，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期待。

回音洞已经挤满了人。上千侏儒挤在低矮的洞穴中，火把的光芒在洞壁上跳动，将扭曲的影子拉得很长。

洞穴最深处，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着一个人。

老诺顿。

阿雅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智者。他比想象中还要苍老——皮肤像皱巴巴的羊皮纸，包裹着细小脆弱的骨骼。他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似乎又睡着了。但当他睁开眼时，阿雅倒吸一口冷气。

那双眼睛完全不像老人的眼睛。它们清澈、锐利，像是能看透岩石，看透人心。

“都来了。”老诺顿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遍了洞穴的每个角落，“比我预想的要多。”

人群中一阵骚动。阿雅注意到，铁矿镇所有重要的侏儒都来了——矿工头领、仅存的几位工匠、甚至还有负责清洁巨人厕所的“贱职者”。

“我睡了三年。”老诺顿缓缓说，“三年间，又有四百二十七个同胞死去。其中，矿难死者一百零九人，过劳死者两百一十三人，被巨人‘惩罚’致死者五十二人，其余死于饥饿和疾病。”

这些数字像石头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阿雅听到身边的布拉在低声啜泣——他的两个儿子都死在矿洞里。

“我们在铁矿镇生活了八十七年。”老诺顿继续说，“被巨人奴役了八十七年。他们给我们食物、住所，让我们活着，像养着一群会挖矿的牲口。”

洞穴里静得可怕，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今天我要说的不是如何争取更多休息日，不是如何提高口粮配额。”老诺顿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今天我要说的是，如何结束这一切。”

“结束？”有人忍不住出声，“怎么结束？我们连武器都没有！巨人最弱的战士也能徒手撕碎我们！”

“用武器？”老诺顿笑了，那笑容让他苍老的脸显得有点诡异，“不，孩子们。巨人比我们强壮十倍，高大两倍。和他们比力量，是我们祖先犯过的最大错误。”

“那比什么？”阿雅发现自己喊出了声。周围的人都看向她，她脸一红，但坚持站着，直视老诺顿的眼睛。

老诺顿也看着她，许久，轻轻说：“比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智慧。巨人强大，但骄傲；高大，但笨拙；有力，但愚蠢。八十七年来，他们只学会了一件事：如何更有效地压迫我们。而我们学会了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让问题悬在空中。

“我们学会了在黑暗中视物，因为矿洞里没有光。我们学会了用细小的手指做精细的工作，因为巨人粗大的手指连针都拿不住。我们学会了忍耐，因为不忍耐就会死。我们学会了观察，因为不观察巨人的心情，就可能被一脚踩死。”

老诺顿慢慢站起来，他的身体颤巍巍的，但声音却越来越有力：

“现在，我要教你们最后一课：如何用他们的强大，打败他们自己。”

洞穴里炸开了锅。质疑声、惊呼声、兴奋的低语声混成一片。

“安静。”老诺顿说，声音依然平静。但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你们每个人都会接到任务。有些任务看似毫无意义，有些任务可能危险，有些任务你们可能无法理解。”老诺顿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但我要你们相信我，就像你们祖父母相信我一样。我要你们执行每一个指令，不问原因，不留破绽。”

“你要我们做什么？”一个年长的矿工问。

老诺顿微微一笑：“我要你们，为巨人族挖一座坟墓。而他们，会亲手为自己盖上最后一抔土。”

阿雅感到一阵战栗从脊椎升起。她看着老诺顿的眼睛，那双清澈得不自然的眼睛，突然明白了母亲语气中的紧张。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集。

这是一次宣战。

一场侏儒对巨人的，最后的战争。

而武器，不是刀剑，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