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遥走出程家铁门时，天光已从巷口移至梧桐树梢。她没回头，只将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鞋底踩过青石板接缝处的苔痕，一路向公交站走去。

明川大学东门的公告栏前围了三层人。

红底白字的结婚公示被钉在正中央，沈砚与她的名字并列，下方贴着两人证件照——她的那张是程家临时补拍的，背景是冷白墙，她穿一件旧卫衣，眼神平静；他的则来自医学院年度表彰，黑西装，领带笔直，眉目冷峻。旁边一行小字：“经双方家庭协商，已依法登记。”

有人指着照片议论：“这女的谁啊？看着不像程家那种人。”

“听说是当年抱错的亲生女，现在要回来争家产了。”

“沈砚怎么会娶她？他不是一直……”

话音未落，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程知遥背着包走来，发间银簪在日光下泛出一点微光。她脚步没停，目光扫过公告栏，视线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两秒，随即移开，像看一张失物招领启事。

她绕过人群，径直穿过教学楼走廊。

沿途不断有人侧目。一个女生掏出手机迅速拍了张照，另一个男生撞了撞同伴胳膊，低声说：“真人比照片还普通。”她听见了，但没停下，只是抬手将耳边碎发别到耳后，顺带抚了抚那枚簪子。

中文系307教室的门开着。

她走进去时，原本喧闹的教室骤然安静。前排两个女生立刻低头翻书，后排传来一声轻笑，随即被捂住。同桌的女孩挪了挪椅子，把中间空位让得更明显些。

程知遥坐下，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和笔袋，动作不急不缓。棉麻裙摆垂落，盖住磨边的布鞋。她翻开《中国文学史》，在空白页写下日期，字迹工整清秀。

有人忍不住开口：“你真是沈砚的妻子？”

她抬眼，视线平平对上提问者。阳光斜照进来，映在她杏眼里，像落了一层薄雾。

“公示贴着，你可以去查。”她说完，合上笔帽，低头继续写笔记。

教室又陷入沉默。窗外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讲师踩着**进来，翻开讲义，开始讲解《诗经》中的婚恋观。有人低头偷笑，有人交换眼神，但她始终执笔记录，仿佛周遭一切与她无关。

课间铃响，人群骚动。

门口忽然站进一个人。

深灰大衣，身形修长，肩线笔直。沈砚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教室，最终落在靠窗的位置。

所有声音都停了。手机镜头悄悄举起，对准门口。

他走进来，步伐沉稳，停在她课桌前。从内袋抽出一张银行卡，递出。

“生活费。”他说，声音不高，却清晰，“每月五号打款。”

教室里有人倒吸一口气。

程知遥没接。她仰头看他，眉梢微动，忽然笑了下。那笑很轻，却不像是被冒犯，倒像是看穿了什么。

“沈砚，”她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你递这张卡，是怕我缠着你，还是……怕我抢你心上人？”

空气一滞。

他的眸色沉了沉，指尖在卡面顿了顿，终究没收回。他将卡轻轻放在她课桌右上角，离笔记本半寸距离，不多不少。

转身时风衣下摆掠过桌沿，带起一阵微风。

她没再说话，只低头看着那张卡。阳光照在卡面上，反射出一道细长的光斑，横在她刚写完的笔记上——“《关雎》者，言男女之情也。”

后排学生小声嘀咕议论，走廊尽头有学生抱着书疾步走过，撞了一下门框，发出轻响，似在以此宣泄着什么。

程知遥抽出一张便签纸，压在银行卡下。笔尖轻动，写下三个字：不签收。

她没撕，也没藏，就那么明晃晃地压着，像一道无声的回应。

**再度响起，讲师走进来，拍了拍讲台。

她合上笔记本，将便签连同卡一起推到桌角，离自己更远些。然后翻开新一页，写下本节课的主题。

阳光慢慢移过窗棂，照在她发间的银簪上。那朵旧梅花微微发亮，映在桌角的卡面边缘，像一道划痕。

沈砚走出教学楼时，风正从湖面吹来。

他没回实验室，而是站在公告栏前，目光落在那张结婚公示上。有人在他身后拍照，他没理会，只伸手将歪斜的图钉按正。

程知遥收拾书包时，发现前排女生偷偷回头看了她三次。最后一次，两人视线撞上，对方慌忙低头，耳尖泛红。

她没说什么，只把《诗经》放进包里，拉好拉链。

走出教室前，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桌角。

那张卡还在，便签纸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下面三个字。

她没去压平，也没拿走。

她转身离开，布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声音很轻。

走到楼梯拐角，她听见身后有人追下来。

“程知遥！”是同班男生，“学生会要收集新生婚姻状况登记表，你……你那个情况，要不要填？”

她停下，扶着栏杆，回头看他。

“公示已经替我填了。”她说完，继续下楼。

男生愣在原地。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阳光从高窗斜照进来，落在她肩头。走到一楼大厅时，迎面又是一块公告栏。

新的张贴栏里，贴着学生会活动预告。

可就在角落，有人用红笔写了行小字：沈太太，请自觉避嫌。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

然后从包里取出笔袋，拉开拉链，拿出一支黑色签字笔。

她踮起脚，在那行字旁边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名字是程知遥，不是太太。

笔迹清晰，横平竖直。

写完她收起笔，将笔帽旋紧，放回袋中。

大厅另一侧，几个学生探头张望，没人敢上前。

她拎着包走出正门，阳光铺满台阶。

台阶边缘有片落叶，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她抬脚迈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