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清晨，暴雨毫无征兆地再次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水汽蒸腾，仿佛天河倒泻。
坤宁宫正殿外宽阔的广场上，诵经声在暴雨中显得微弱而断续。几十位三品以下的嫔妃，在各自宫女撑着的大伞下，依旧按照皇后的懿旨，战战兢兢地站着，捧着早已被雨水打湿的《女诫》《女则》，艰难地念诵着。冰凉的雨水浸透了她们的绣鞋和裙摆下摆，寒气顺着脚底往上爬。她们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目光不时惊恐地瞟向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宫门，仿佛里面蛰伏着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凶兽。
没有人敢抱怨，没有人敢离开。连续六日，无论晴雨，她们都必须准时出现在这里。皇后娘娘没有露面，甚至没有一句训示，但正是这种无声的威压，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令人恐惧。贵妃被雷劈的惨状，皇帝接连遭遇的厄运，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这道懿旨，已不再是简单的惩戒，而是一场对意志和敬畏的残酷考验。她们毫不怀疑，若有人敢违背，等待她的，将是比这风雨更可怕的“天罚”。
翊坤宫内，苏晚棠听着窗外狂暴的雨声，焦躁地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殿内踱步。额角的伤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日的奇耻大辱。皇后那道羞辱性的懿旨，像一根毒刺扎在她心里。更让她怒火中烧的是，这几日，连那些原本对她巴结奉承的低位嫔妃，看她的眼神都开始躲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畏惧！她们怕的不是她苏晚棠，而是坤宁宫那个装神弄鬼的**！
“废物！一群没骨头的废物！”她抓起一个珐琅彩花瓶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被那个**一道旨意就吓得屁滚尿流！本宫看她们是活腻了！”
“娘娘息怒！”心腹大宫女春桃连忙上前劝慰，“您何苦跟那些墙头草置气？陛下已经传召了钦天监监正，定能查明那坤宁宫的妖法！到时候…”
“到时候？本宫等不到那时候了！”苏晚棠眼神怨毒，如同淬了毒的蛇，“那**今日闭门不出，定是在搞什么鬼！本宫偏要去看看！看看她这坤宁宫，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本宫就不信，这**，朗朗乾坤，她还能再招来一道雷劈死本宫不成？！”
她已经被嫉恨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怒冲昏了头脑。皇后这几日不动声色展现出的、近乎诡异的掌控力，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和恐慌。她必须撕破这层装神弄鬼的面纱！她要去坤宁宫，当着所有嫔妃的面，将那个**从她龟缩的壳里揪出来！她要让所有人看清楚，谁才是这后宫真正的主人！
“来人！给本宫更衣！摆驾坤宁宫！”苏晚棠厉声下令，眼中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
“娘娘！外面雨大！陛下那边…”春桃还想劝阻。
“闭嘴！本宫的话你没听见吗？！”苏晚棠一个凶狠的眼神扫过去。春桃吓得噤声，再不敢多言。
很快，一架华美的凤辇在数十名太监宫女的簇拥下，顶着瓢泼大雨，气势汹汹地冲出了翊坤宫，直奔坤宁宫而去。苏晚棠端坐辇中，一身正红宫装，重新簪上了最华丽的首饰（刻意避开了步摇），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遮掩伤痕，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
凤辇在坤宁宫宫门外停下。
巨大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广场上正在“罚站”诵经的嫔妃们。她们惊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贵妃仪仗，看着那从凤辇上缓缓走下的、一脸寒霜的苏晚棠，诵经声瞬间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皇后娘娘还在里面！贵妃娘娘这是要…硬闯坤宁宫？！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
苏晚棠无视那些淋在雨中的嫔妃，也无视坤宁宫宫门前躬身行礼、却明显带着戒备神色的太监张德全。她挺直脊背，如同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斗士，带着她所有的骄傲和怨毒，一步一步，踏上了坤宁宫正殿前那高高的、被雨水冲刷得光洁如玉的汉白玉台阶。
每踏上一级台阶，她心中的怒火和决心就炽盛一分。
乌拉那拉·凛玥！本宫来了！本宫倒要看看，你这缩头乌龟，今日还能躲到哪里去！
就在她的脚即将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距离那两扇紧闭的朱漆殿门仅一步之遥时——
“吱呀——”
厚重的朱漆殿门，竟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6
殿门开启的声响并不大，却在暴雨的哗啦声和一片死寂的压抑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门内并非金碧辉煌，反而显得有些幽暗。光线被殿外磅礴的雨幕所阻隔，只有几盏长明灯的微弱光芒，勾勒出殿内庄严肃穆的轮廓。高大的紫檀木柱子，深色的帷幔，一切都沉浸在一种沉凝而古老的氛围里。
而在那片幽暗的正中央，在象征着皇后无上尊荣的紫檀木嵌螺钿凤纹宝座之前，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正是皇后乌拉那拉·凛玥。
她没有穿戴朝服凤冠，只着一身素净的深青色宫装常服，发髻间也仅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然而，就是这样一身近乎朴素的装扮，却在此刻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仪。
她的身姿笔直如松，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这座古老的宫殿融为一体。她的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星辰，又如同淬炼过的冰刃，穿透殿外的雨幕，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台阶上、距离殿门仅一步之遥的苏晚棠身上。
那目光，平静，淡漠，没有愤怒，没有挑衅，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洞彻一切的冰冷，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神明俯视蝼蚁般的漠然。
被这样的目光锁定，原本气势汹汹、满心戾气、准备冲进去兴师问罪的苏晚棠，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盆混着冰碴的冷水，脚步猛地顿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张了张嘴，想呵斥，想质问，想用最恶毒的语言撕碎对方那故作高深的面具！可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皇后的眼神，让她想起了那道撕裂天穹、将她劈入深渊的恐怖惊雷！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仅仅是苏晚棠。广场上所有在暴雨中罚站的嫔妃，以及她们身边的宫女太监，此刻都忘了寒冷，忘了恐惧，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开启的殿门，看着门内那个如同从古老画卷中走出的、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气息的皇后娘娘。诵经声早已彻底消失，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中，我缓缓抬起了右手。手中托着的，并非金印玉册，而是那枚巴掌大小、色泽沉黯如墨、表面布满玄奥裂纹的龟甲。龟甲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似乎流转着一种极其内敛、却又令人心悸的幽光。
我的目光越过僵硬的苏晚棠，投向广场上那些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的嫔妃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时辰已到，今日诵念，到此为止。”
短短一句话，如同赦令。
广场上所有嫔妃，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庆幸感让她们几乎瘫软在地。她们如蒙大赦，甚至顾不得礼仪，慌忙收起湿透的书册，在宫女的搀扶下，如同潮水般仓惶退去，连看都不敢再看坤宁宫正殿一眼。顷刻间，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苏晚棠和她带来的翊坤宫仪仗，孤零零地暴露在暴雨之下，显得格外狼狈和…可笑。
处理完这些“闲杂人等”，我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台阶上，那个脸色煞白、强撑着最后一点气势的苏贵妃身上。
我看着她精心涂抹却难掩惊惶的脸，看着她眼中强装的镇定下那无法掩饰的恐惧，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漠然。
“贵妃妹妹，”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这么大的雨，不在翊坤宫好生将养，顶着风雨来本宫这坤宁宫…是急着来‘请罪’的吗？”
“请罪”二字，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苏晚棠的脸上！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被撕扯得粉碎！
“你…！”苏晚棠气得浑身发抖，羞愤欲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地嘶喊出来，“乌拉那拉·凛玥！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本宫何罪之有？！你不过是个…”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突兀地打断了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并未看她，只是右手五指在那墨色龟甲上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叩。
“嗡——！”
一声低沉而宏大的嗡鸣，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钟声，骤然以龟甲为中心震荡开来！那声音并不刺耳，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殿外狂暴的雨声！
苏晚棠的叫嚣戛然而止！她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带来的那些太监宫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噗通跪倒了一片，在泥泞的雨水中瑟瑟发抖！
一股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将苏晚棠和她那点可怜的仪仗，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她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雨水似乎也停滞在了半空，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冰锥，刺向苏晚棠那写满惊骇的脸：
“本宫面前，岂容你放肆？”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来人！”我目光转向早已侍立在一旁、眼神锐利如鹰的张德全。
“奴才在！”张德全躬身，声音洪亮。
“苏贵妃御前失仪，冲撞中宫，藐视宫规。着——”我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玉交击，掷地有声，“即刻押往乾清宫！请陛下圣裁！她今日若不在这乾清宫的金砖上，跪穿她的膝盖，本宫这坤宁宫的大门，便永不再为她开启！”
“嗻！”张德全眼中精光爆射，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痛快，猛地一挥手！
几个早已蓄势待发、身强力壮的坤宁宫太监，如同虎狼般扑了上去，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住了浑身瘫软、面无人色的苏晚棠！
“放开本宫！你们敢！陛下！陛下救我！乌拉那拉·凛玥！你这妖后！你不得好死！”苏晚棠终于从巨大的恐惧和羞辱中回过神来，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叫咒骂，拼命挣扎。然而她那点力气，在训练有素的太监手下，如同蚍蜉撼树。
她头上的珠翠在挣扎中散落，精心梳理的发髻凌乱不堪，昂贵的宫装被泥水浸透，整个人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宠冠六宫的贵妃模样？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落汤鸡，被粗暴地拖拽着，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而去。她凄厉的哭喊咒骂声，在磅礴的雨幕中回荡，最终被哗啦啦的雨声吞没。
坤宁宫前，只剩下如注的暴雨，冲刷着汉白玉台阶上被践踏的泥泞，也冲刷着这深宫之中，刚刚被彻底打败的权力格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