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腊月二十三，小年。雪片子像撕碎的纸钱，扑簌簌往锅里掉。天明挽着袖子，

在灶台前头搋面。“嘶……烫！”他缩回手，指节上燎出俩大水泡，红得跟玛瑙似的。

旁边老盖聂抱着膀子，面瘫脸上没表情，嘴却毒：“包子褶子要是再开，你就给它们磕个头，

喊声爹。”“放屁！老子蒸的包子，连狗都得喊祖宗。”天明骂归骂，可还是低头，

拿筷子在虎口上比划，学老盖聂那手“十八褶莲花封”。一褶、两褶……第十九褶，封口。

他嘘了口气，像给死人阖眼。灶膛里柴火噼啪，火舌子舔出来，映得他半边脸都是红的。

天明盯着那火，忽然就想起六岁那年……也是这把火，也是这味儿。

他娘丽姬被铁链锁在柱子上，头发烧焦，像一蓬枯草。“天明，别恨你爹。”她笑着说的，

说完就拿匕首抹了脖子。血喷在火里，“呲啦”一声，像锅里掉进一勺醋。那天以后，

他怕火，也怕“爹”这个字。“发啥愣？包子糊了。”盖聂用剑鞘敲他后脑。天明回神，

拿笼布垫手，掀盖……白雾“轰”地冲上来，带着葱香、肉香、面香，还有一点点焦苦。

他深吸一口，喉咙发紧。这笼包子，是明儿个小年祭灶的。也是……弑父前夜的断头饭。

……后半夜，天明抱着笼屉，蹲在咸阳宫角门外。雪埋到小腿，脚指头早木了。

他把包子一个个摆地上，摆成一排，像给死人上供。“娘，你尝尝，这回没糊。”他小声说，

拿手指捏开一个，肉馅儿里点着翠绿葱花，热气一冒，又被寒风掐死。

角门“吱呀”开了条缝，露出赵高那张白脸。“小老板，陛下口谕……‘丽姬之子，若肯跪，

可赐全尸。’”天明笑出一声“呸”，吐出一口白雾：“告诉嬴政，老子来给他送包子，

不是来跪爹。”赵高走了。雪更大了。天明仰头，看见宫檐上蹲着一排铜雀，张着嘴，像笑，

又像哭。他摸了摸后腰……那儿别着一把短刀，木头柄，刃长七寸，是盖聂用旧剑改的。

刀柄上刻俩小字：“丽姬”。……天快亮了。咸阳宫正殿灯火通明，像一口烧红的锅。

天明踏进去那一刻，脑子里“嗡”的一声……火！到处都是火！铜灯、铜鼎、铜炉，

火头子窜得老高，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墙上，像鬼。嬴政就坐在火堆里，穿一身黑，

头发披散，手里拿一卷竹简。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目光穿过火，穿过十年，穿过一条血河。

“你娘……”皇帝嗓子发干，像含了一口灰，“她临走前，恨不恨我？”天明没答。

他解开包袱，把包子摆在丹陛下，一、二、三……整整七个。“娘说，让你尝尝。

”他声音发颤，却硬扯出个笑，“猪肉大葱，你以前最爱。”嬴政放下竹简，起身，

赤足踩在金阶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火光照着他脸，那脸和天明有七分像，

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纹，像刀刻的“孤”字。他走到包子前，弯腰，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淡了点。”他说，嚼得很慢，像嚼一嘴旧时光。天明忽然就绷不住了，眼眶发烫，

吼：“你配吃她包的包子吗！”嬴政没抬头，只是轻声喊了句：“丽姬。

”那俩字像一把钝刀，捅进天明胸口，还转了一圈。他手一抖，“锵啷”拔出短刀，

刃口在火里跳出一道银蛇。“我娘让你别恨你爹。”天明往前一步，刀尖指着皇帝喉结，

“可没人告诉我，弑父那天，会下这么大的雨。”殿外，雪停了。天边滚过一声闷雷，

像老天爷在咳嗽。嬴政抬头，目光落在天明手背……那儿有一块龙形胎记，指甲盖大，通红，

像烙铁烙的。皇帝眼神软了一瞬，又硬成铁。“你长得像她，”他说，“脾气也像。

”天明嘶吼一声，刀捅过去。嬴政没躲。刀尖刺破皮肉，血溅出来，烫得天明眼皮直跳。

可刀口歪了……最后一刻，天明手抖了，偏了两寸，扎进肩胛，而非咽喉。皇帝闷哼一声，

抬手，握住儿子手腕。那手心里全是老茧，滚烫，像烙铁。“再往里一寸，”他低声说，

“你就能给你娘报仇。”天明咬牙，往前顶，却被一把推开。“砰”！他摔在火堆里，

碳星子四溅，袖口“轰”地着了。火！又是火！天明翻滚，扑打，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嬴政站在火外，肩头的血顺着黑袍往下淌，像一条暗河。“传旨……”皇帝转身，声音沙哑，

“丽姬之子，行刺未遂，押入永巷，明日车裂。”天明被拖出去那一刻，忽然笑了。他张嘴，

吐出一口血沫子，含混不清地喊：“爹……包子糊啦！”……雪又下了起来。一笼包子，

在丹陛下渐渐凉透。最边上那个，被咬了一口，缺口处露出一点翠绿……是葱花，

也是丽姬最后一点温柔。乌江的水，混着雨，腥得像一缸刚化开的血。

天明把蒙冲的尸身搁在芦苇荡里，手指摩挲着那副被刺穿的银甲。甲片边缘卷得锋利，

划得他指腹生疼，他却像中了邪，一下一下抠那道口子……"老蒙，你欠我一条命，得还。

"声音哑得不像人，倒像江边夜枭。说完这句，他弯腰把副将的眼皮阖上，

顺手把十二颗焦黑的牙塞进对方怀里。那是他刚从火场里扒拉出来的，烫得他手心起了泡，

却愣是没松手。雨停了，天却更冷。远处传来马蹄声，轻得像猫，

却偏偏踩得芦苇"沙沙"响。天明没回头，反手抽出残虹，

剑尖挑起一捧江水……"再往前一步，剁了你喂鱼。"马蹄声停了。"金元宝，是我。

"少女声音裹着水汽，软得发颤，却偏要装出一副掌门气派。天明肩膀一僵，

剑"当啷"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他半幅裤腿，凉得他打了个哆嗦。高月翻身下马，

一袭月白襦裙，被泥水染成灰鼠皮色，偏生腰间那条红绦子，

鲜亮得刺眼……和天明腰间那根，一模一样的编法。她没打伞，发髻被雨冲得松散。

几缕湿发黏在嘴角，像极了他俩小时候，在机关城偷吃的麦芽糖，黏糊又甜腻。

"你来做什么？"天明背对着她，弯腰去捞剑，指尖碰到冰凉的江水。突然蜷了蜷，

"神都九宫缺掌门，不至于跑乌江捞尸。"高月没答，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荷叶包。

层层面面揭开，露出六个圆滚滚的小包子，皮儿薄得能透光。偏偏最上面那个开了口，

淌出一点油黄的汤……"趁热。"她把包子往天明手里塞。指尖碰到他掌心血泡，

轻轻颤了下，"我包的，没掺药。"天明盯着包子褶，突然笑了："你手艺见长，

褶子都站起来了。"说着张嘴要咬，却在最后一刻停住，"端木蓉教你的？

""她教的是火候。"高月垂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两弯阴影。"馅儿是我调的，野葱混江虾，

你以前……""以前的事，别再提。"天明三口两口把包子吞了。烫得舌尖发麻，

却愣是没嚼，直接咽了。咽得太急，呛得直咳，咳得眼角发红，"高掌门深夜到访，

总不是送包子这么简单。"少女咬了咬唇，突然伸手去解他腰间红绳。天明下意识去挡，

却被她一把按住……那只手冰凉，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偏生指尖带着股药香，

混着江水的腥，竟说不出的好闻。"别动。"高月声音发哑，"你绳子断了，我替你重编。

"天明这才注意到，红绳尾端焦了一截，是那晚阿房宫大火燎的。他喉结动了动，没再挣，

任由少女把绳子，绕在自己腕上。一圈一圈，勒得皮肉发疼，却偏生舍不得松。"阿月。

"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记不记得，机关城那年，你发烧，

我偷了盖聂的酒，给你擦身子……""记得。"高月手一抖，绳子打了个死结。

"你把我裹成粽子，还趁机掐我腰，说我胖。""其实不胖。"天明咧嘴，露出颗虎牙，

"就是软，像刚出锅的馒头。"少女没接话，低头去咬绳头。牙齿磕过红绦，

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古时更漏，一下一下敲在天明心口。他突然伸手，

指腹擦过她嘴角……"沾了江泥，苦的。"高月僵了僵，突然抓住他手腕，把脸埋进他掌心。

天明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渗进伤口，烫得他心口发颤，

却听少女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金元宝，我怀孕了。"江风突然变得很响。

天明手指蜷了蜷，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抓到，一把湿冷的空气。

他低头看高月发顶……那里有个小小的旋，小时候，他老爱用手指去戳，

说那是"阿月的酒窝，长在头上"。如今那旋里沾了草屑，像极了他俩小时候，

在机关城后山偷摘的野莓，黏糊又扎手。"我的？"他问，声音哑得不像自己。高月抬头，

眼尾红得像抹了胭脂，却偏要笑。"不是你的，是盖聂的，你信么？"天明没笑，

指腹擦过她眼角，把那点湿意抹开。"别闹，盖聂那老古板，连端木蓉的手都不敢拉。

""那就是卫庄的。"少女突然扑上来。一口咬在他肩头，"反正是别人的，你管是谁的！

"天明任她咬，牙齿穿透单衣，血腥味混着江风漫开。他伸手去抚她后背，

摸到一手的骨头……当年机关城，那个圆滚滚的小丫头，如今瘦得肩胛骨都硌手。

心里突然抽了下，像被残虹的剑尖，挑了块肉出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阿月。

"他声音低下去，"打了罢。"高月身子一僵，咬着他的牙突然松了。她抬头，

眼睛里燃着两簇火，却偏要冷笑："金元宝，你再说一遍？""打了。"天明重复，

手指去摸她小腹……那里平坦得像块案板，根本看不出端倪，"现在兵荒马乱，

你带着个崽子，怎么当掌门？"少女突然暴起，一把推开他，从袖中甩出把匕首，

直直抵住自己咽喉。"荆天明，你当我高月是什么人？"匕首是当年天明送她的，

刃口缺了块，偏生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月"字……是他用剑尖刻的，刻完还嫌丑，

说要重刻，却被少女宝贝似的，收了近十年。如今那"月"字抵在她颈侧，

竟显出几分妖冶的红。"神都九宫掌门，"高月一字一顿，"宁死不杀子。

"天明伸手去夺匕首，指尖碰到刃口，血珠滚下来，滴在少女鞋尖……那是双月白绣鞋，

鞋头缀着颗东珠，如今被血一染，竟像极了他娘当年自刎时，溅在鞋面上的那滴。"阿月，

"他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她膝盖，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爹杀了我娘，

我杀了我爹......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孽种。"高月匕首"当啷"坠地，

伸手去捧他的脸……那里湿漉漉的，不知是江水还是泪水。她指腹擦过他眼角，突然笑了。

"金元宝，你记不记得，当年在机关城，你说要娶我，用包子铺当聘礼？"天明没抬头，

只是伸手去摸她小腹，指尖发颤。"记得，你说要一百笼，少一笼都不嫁。

""现在改主意了。"少女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平坦的腹部。"一笼就行，要热的，

皮儿透光，馅儿淌汤。"江风突然变得很轻。天明突然起身，一把打横抱起她，

往芦苇深处走。高月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脖子，却又嫌姿势暧昧，挣扎着要下来，

却被他按得更紧……"别动，"少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我带你去个地方。"芦苇荡深处，

有艘破渔船，船底漏了水，舱里却铺着干燥的茅草。天明把高月放在草堆上，

转身去翻船尾的暗格……那里藏着个小铜炉，是他当年逃亡时埋的，如今竟还能用。

"给你蒸包子。"他低头生火，火石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脆，"现包的，趁热。

"高月半倚在草堆上，看他手忙脚乱地和面，突然笑出声。"金元宝，你手在抖，面都撒了。

"天明没回头，只是把手往衣襟上蹭了蹭……那里早被血和泥，糊得看不出本色。他从怀里，

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露出点干瘪的野葱和一小撮虾干。"将就些，没肉。

""有你就行。"少女轻声道，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里有道新伤，

是方才抱她时被芦苇划的，血珠渗出来，在火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包子出笼时，天已微亮。

六个小包子，排成朵梅花形，偏偏最上面那个开了口，淌出金黄的汤。天明用筷子挑起一个，

吹了吹，递到她嘴边："趁热。"高月咬了一口，突然皱眉："咸了。""我尝尝。

"少年低头。就着她咬过的，位置咬下去，舌尖卷走一点汤汁，却偏要皱眉，"是咸，

像眼泪。"少女没接话，只是伸手去解他衣襟。天明僵了僵，却没躲，

任由她把头贴在自己胸口……那里心跳快得，像揣了只兔子，偏生又重又乱，

像是要把胸腔撞出个洞来。"金元宝。"高月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如果孩子生下来，

像你这么傻，怎么办？""那就教他蒸包子。"天明抚着她后背，指尖摸到一手的骨头，

心里突然抽了下，"蒸一百笼，娶个像你这么瘦的媳妇。""如果像我，"少女抬头，

眼尾红得像抹了胭脂，"就让她学剑，学我娘的神都剑法，将来……""将来杀了我？

"天明咧嘴，露出颗虎牙，"行，只要她别嫌我包子咸。"高月没笑，

只是伸手去摸他眼角……那里湿漉漉的，不知是江水还是露水。她指腹擦过那道旧疤，

突然凑上去，轻轻吻了吻。"金元宝，你记不记得，当年在机关城，你说要给我刻个印章，

刻阿月的元宝？""记得。"少年声音低下去，"刻坏了，你嫌丑，说不如刻包子。

""现在想要了。"少女抓住他手指，按在自己颈侧……那里脉搏跳得飞快，

像是要把皮肤撞出个洞来，"刻这儿，用剑刻。"天明手指颤了颤，最终只是俯身，

在她颈侧落了个吻："舍不得。"船外，天已大亮。高月靠在他怀里，

突然轻声道："金元宝，如果孩子留不住……""我陪你一起流。"少年打断她，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流干净了，再蒸一笼新的。"少女没再说话，

只是伸手去摸他腰间……那里红绳重新编过，尾端坠着颗小小的铜铃，

是方才她偷偷系上去的。一动就响，声音清脆得像儿时机关城的晨钟。"走吧。"天明起身，

把她打横抱起，"回神都，我给你熬药。""不是堕胎药。"高月搂住他脖子，

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是保胎的，我娘留下的方子，加了你最爱的野葱。"少年脚步顿了顿，

突然低头，额头抵着她额头："阿月，如果孩子生下来，

天下人骂他孽种……""那就骂回去。"少女咬了咬他耳垂。"说他是包子铺少东家，

将来要蒸一千笼包子，娶个胖媳妇，生一堆小包子。"天明笑了，笑得肩膀直抖，

却偏要哽咽："行，听你的。"船靠岸时，朝阳正好。高月站在船头，

看少年弯腰去解缆绳……他背影瘦得像根竹竿，偏生又挺得笔直，像极了他娘当年自刎时。

那把插在案上的匕首。她伸手去摸小腹，那里平坦得像块案板，却偏生跳动着两簇脉搏，

一快一慢，像是要把她的手心撞出个洞来。"金元宝。"她突然喊，

"包子铺的名字想好了没？"少年回头，斗笠被风吹落，露出满头湿发："想了，

叫阿月包子，招牌上画个瘦丫头，腰里别把剑，剑尖挑着个包子，淌汤的那种。"少女笑了，

笑着笑着却红了眼："行，我等着。"远处，传来马蹄声。天明把高月扶上马，

自己牵着缰绳，一步步往神都方向走。朝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最后竟重叠在一起，

像极了他俩小时候，在机关城后山。偷摘的野莓，黏糊又扎手，却偏生甜到心里。"阿月。

"少年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哪天我死了……""我就让孩子姓高。

"少女打断他，"名唤包子，字元宝，将来蒸一千笼包子，给你上供。"天明没再说话，

只是伸手去摸她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偏生跳动着两簇脉搏，一快一慢，

像是把整个世界都撞得发颤。"行。"他轻声道，"听你的。"咸阳旧宫，残灯如豆。

三更鼓刚过，卫庄披着血红喜袍，立于丹陛之下。袍角绣着黑金鲨齿纹，一抖便像潮水张牙。

殿内却冷得渗骨……宾客寥寥，都是秦军铁甲，面具覆脸，活像送葬。

"吉时……"司礼宦官嗓子尖得划破铜灯，尾音却抖成两段。因为新娘白芊红，

自己掀了盖头。凤冠"咣当"砸在玉阶，四十颗东珠滚成一条白线。她抬眼，妆容艳得带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