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第七天,家人才想起我的尸体还在太平间。他们翻遍我的遗物,
发现弟弟获奖的曲子是我熬夜写的。哥哥公司起死回生的方案,是我跪着求来的。
甚至妈妈那场手术的救命血,是我抽的。而他们宠爱的姐姐,正戴着我的肾在病房里微笑。
未婚夫突然疯了一样砸掉所有我的照片:“她不可能死!
”直到姐姐在法庭上尖叫:“你们这些帮凶!”“现在才来装什么深情?
”---我死在一场精心策划的家族旅行里。意识剥离肉体的感觉很奇怪,
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更像是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猛地晕开,随即是失重般的轻飘。
我“浮”了起来,悬浮在扭曲变形的车厢上方,像一片没有分量的羽毛。下方,
是我自己的躯壳——曾经被媒体称为“徒有皮囊的花瓶”的那具身体,
如今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折叠在副驾驶的废墟里,脖颈被一片狰狞的玻璃碎片贯穿,
暗红色的血早已凝固,蜿蜒爬过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颊,洇透了散落在肩头的乌黑长发。
那双曾被挑剔的导演评价为“空洞”的眼睛,此刻真正地空了,
茫然地对着破碎的车顶天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视野所及,一片狼藉。
金属扭曲的**尚未完全停歇,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汽油和尘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而就在这堆冰冷的残骸旁边,另一幅景象却灼烧着我已然不存在的感官。
我的父母、大哥林景明、二哥林景阳、妹妹林景怡,
还有那个名义上是我未婚夫的顾言深——五个人,像一层密不透风的人墙,
死死地围在中央的林薇薇身边。他们的身体紧绷,手臂交叠着护在她头顶、身前,
形成一个笨拙却竭尽全力的保护圈,隔绝着可能存在的任何危险。
灰尘沾满了他们昂贵的衣料,母亲保养得宜的手背上被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父亲昂贵的腕表镜面碎裂,大哥的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可没人去看自己的伤。
他们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关切,都像探照灯一样,
焦灼地投射在圈中的林薇薇身上。林薇薇缩在他们构成的堡垒里,精致的小脸煞白,
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漂亮的杏眼里噙满了泪水,肩膀细微地颤抖着,
像一只受惊的、急需抚慰的幼鸟。她低低地呜咽着,声音破碎:“好疼……爸,妈,
我的胳膊……”“别怕薇薇,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心疼,
她甚至试图用染血的手去抚摸林薇薇的脸颊,又怕弄脏她,动作僵硬在半空。“坚持住,
姐姐!没事的!”二哥林景阳的声音也在发颤,他紧紧握着林薇薇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大哥林景明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像一头守护领地的猛兽。
顾言深则一言不发,只是将林薇薇往自己怀里更深地护了护,宽阔的背脊绷得像一块铁板,
隔绝了外界一切可能的侵扰。他们焦急地呼唤着林薇薇的名字,安慰着她,
检查她的伤势——一道划在手臂上的、并不算深的血痕。那点红色,
在阳光下甚至显得有些刺眼,衬得我那边凝固的暗红越发死寂。没人回头。
没人看向副驾驶那个角落。没人想起,那个位置原本坐着谁。巨大的荒诞感像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悬浮在半空的我。灵魂也会感到窒息吗?我想放声大笑,想歇斯底里地质问,
想扑下去摇晃他们,让他们看看我,看看那个被他们彻底遗忘在死亡里的、所谓的家人!
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冰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冰冷的、沉甸甸的绝望,
像铅块一样坠在灵魂深处,越来越重。他们的世界里,林薇薇是唯一受伤的公主。而我,
连背景板都算不上,只是一抹被彻底抹去的、无关紧要的尘埃。
直到刺耳的救护车警笛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了这片凝滞的空气。
医护人员训练有素地冲入现场,迅速评估情况。
一个年轻的护士率先发现了副驾驶座上的异常。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探了探我的颈侧,
又检查了瞳孔,随即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对着同伴做了个明确的手势。“这里!还有一个!
女性,确认死亡!颈动脉被玻璃贯穿,失血过多,死亡时间至少半小时以上!
”护士清晰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瞬间引爆了凝固的空气。
围在林薇薇身边的五个人,身体同时僵硬了。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
他们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难以置信的滞涩,齐齐转过头来。五双眼睛,终于,
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一丝亲人逝去应有的震惊。
只有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茫然。仿佛在确认一件极其陌生、极其无关紧要的物件。
父亲林正宏的眉头深深蹙起,那张惯于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脸上,
第一次出现了类似“麻烦”的困惑表情,似乎需要时间来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母亲苏曼原本对着林薇薇满是心疼泪水的眼睛,此刻只是空洞地睁大,
瞳孔深处映着我扭曲的躯体,像在看一件被破坏的艺术品,只有不解。
大哥林景明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薄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
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在我和那片致命的玻璃碎片之间来回扫视,
似乎在分析一个突兀的工程事故。二哥林景阳脸上的担忧瞬间褪去,只剩下**裸的愕然,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握着林薇薇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
妹妹林景怡更是下意识地往顾言深身后缩了缩,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不适的秽物,
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厌恶。而顾言深,他只是抱着林薇薇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目光在我冰冷的尸体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开,重新落回怀中的林薇薇身上,
眉头不耐地皱起,低声安抚:“别怕,薇薇,别看。”那语气,仿佛我的死亡现场,
只是一幕会污了林薇薇眼睛的、不合时宜的布景。
林薇薇适时地将脸更深地埋进顾言深的胸膛,肩膀又开始细微地抽动,发出压抑的啜泣。
这声音立刻拽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快!担架!小心她的手臂!”母亲苏曼如梦初醒,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切,“薇薇需要立刻输血!她流了好多血!
”她完全忽略了自己手背上的伤口,也彻底忽略了我身下那片早已干涸的暗红海洋。“对,
输血!薇薇是Rh阴性血,特殊血型!”父亲林正宏也猛地回神,语气急促地转向医护人员,
“一定要快!确保最好的血源!钱不是问题!”救护人员迅速而专业地将林薇薇抬上担架。
我的家人们立刻簇拥上去,父亲林正宏和大哥林景明一左一右紧跟着担架,
母亲苏曼则慌乱地翻找着自己的手袋,似乎在确认什么重要的东西,
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薇薇的名字。二哥林景阳和妹妹林景怡也紧随其后,
脸上重新写满了对林薇薇的担忧。顾言深更是寸步不离,目光牢牢锁在林薇薇苍白的脸上。
没有人再看我一眼。那辆载着林薇薇和所有“重要人物”的救护车,闪烁着刺目的蓝光,
绝尘而去,留下冰冷的金属残骸,和残骸里更冰冷的我。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留了下来,
负责处理现场和后续事宜。他蹲在我的尸体旁,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丝不忍和职业性的肃穆,
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白色的布,覆盖上我的脸。视线陷入彻底的黑暗前,我最后看到的,
是车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毫无怜悯的天空。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灵魂深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冷。原来死亡,真的可以如此寂静,如此……微不足道。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一路撕裂城市的喧嚣,
最终汇入市中心医院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焦虑的声浪中。我像一缕无根的烟,
随着他们飘进了医院,悬浮在充斥着惨白灯光和繁忙人影的急诊大厅上方。
下方的世界嘈杂而高效,医护人员步履匆匆,推车滑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急促。
我的家人如同众星捧月,紧紧簇拥着林薇薇的移动病床,
将她送入一间早已准备好的VIP病房。病房宽敞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百合香氛,
与走廊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林薇薇躺在柔软洁白的病床上,
手臂上那道其实并不深的划痕已经被妥善包扎,但她依然蹙着秀气的眉,
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轻哼,像一只受尽委屈的猫儿。母亲苏曼坐在床边,
紧紧握着林薇薇没受伤的那只手,眼泪就没停过,哽咽着:“薇薇不怕,妈妈在,
妈妈在啊……”父亲林正宏背对着病床站在窗边,眉头紧锁,不断拨打着电话,
压低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对,市中心医院,VIP三号病房,林薇薇!
Rh阴性血!给我调集最好的储备!立刻!马上!……钱?我说了,钱不是问题!
”大哥林景明沉默地站在母亲身后,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疲惫,
但看向林薇薇的眼神依旧专注而沉静,像一座沉默的山,只守护着这一方小小的病床。
二哥林景阳则在病房里有些烦躁地踱着步,偶尔停下来,目光扫过林薇薇苍白的脸,
又迅速移开,似乎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只是烦躁地扒了扒头发。
妹妹林景怡坐在稍远的沙发上,低着头刷着手机,但指尖的动作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时不时偷瞄一眼病床的方向。顾言深没有坐下。他倚靠在门边的墙壁上,身形挺拔,
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露出里面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冷硬,
视线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仿佛在审视什么重要的文件。他离病床很近,
却又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只有当林薇薇发出一声稍大的痛呼时,他才会倏然抬起眼,
锐利的目光立刻锁住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欲,直到林薇薇在他无声的注视下,
怯怯地安静下来。时间在消毒水味和低语声中一分一秒流逝。病房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等待,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救命的Rh阴性血。“血……血怎么还没到?”母亲苏曼的声音带着哭腔,
焦灼地望向门口,又低头心疼地替林薇薇掖了掖被角,
“薇薇在流血啊……”仿佛林薇薇手臂上那道浅浅的伤口,
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她的生命。“妈,别急,医院在调配了。”大哥林景明低沉地开口,
声音带着安抚的力度,但他的目光也频频扫向病房门口。“调配调配!薇薇能等吗?!
”二哥林景阳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拔高,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医院干什么吃的!
特殊血型就没有预案吗?!”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病房角落,那里空无一人,
却让他的烦躁更甚,像是想找个具体的对象发泄。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凝重。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护士。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医生身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医生!
血来了吗?”母亲苏曼立刻站起身,急切地问。医生推了推眼镜,
目光扫过病房里一张张紧张焦虑的脸,最后落在病床上显得格外虚弱的林薇薇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沉重:“林先生,林太太,各位家属。
关于林薇薇**的输血问题,我们遇到了一个……非常遗憾的情况。”“遗憾?什么意思?
”父亲林正宏立刻转过身,眉宇间凝聚起商场上惯有的压迫感。
医生深吸一口气:“林薇薇**的姐姐,林晚**……我们刚刚接到警方和法医的正式通知。
林晚**在事故现场……已经确认死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而且,
由于她颈部的贯穿伤和长时间的失血……她的血液,已经……完全无法用于输注了。生理上,
不可能。”死寂。病房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林薇薇压抑的啜泣声都消失了。
空气骤然凝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不……不可能……”母亲苏曼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踉跄了一下,被大哥林景明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眼睛瞬间睁得极大,
瞳孔里充满了混乱和难以置信,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医生,你……你搞错了!
她……她怎么能死?她死了薇薇怎么办?!她得给薇薇输血啊!她……”她语无伦次,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仿佛我的死亡,最大的罪过竟是无法继续充当林薇薇的人肉血包。
父亲林正宏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他没有像母亲那样失态,
但眼神却冷得像冰,锐利地刺向医生:“确认了?法医报告?我要看!立刻!
”他的语气不是悲痛,而是被冒犯权威般的震怒和质疑。
大哥林景明扶着母亲的手臂明显收紧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地闪了闪,
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像是在思考一个突如其来的、极其不利的商业变量。
二哥林景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放屁!什么法医报告?谁死了?她?
林晚?”他指着虚空,脸上是混杂着震惊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开什么玩笑!
她那种人……她那种人怎么会……”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无意义的低吼。
妹妹林景怡则完全愣住了,手机从手中滑落,“啪”地掉在地毯上,她茫然地看着医生,
又看看父母和哥哥们,脸上只剩下纯粹的空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惊扰的不快。
只有顾言深。他依旧保持着倚墙的姿势,仿佛医生的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过。
他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低垂,落在地板的反光上。只是他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
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清晰地盖过了病房里所有的混乱:“荒谬。
”他缓缓抬起头,视线终于从地面移开,却不是看向医生或任何人,而是穿透人群,
落在病房窗外那片阴沉的天幕上。他的下颌线绷紧,薄唇吐出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否定:“查清楚。我要她的完整死亡报告。现在。
”命令的口吻,如同在吩咐助理处理一份有问题的合同。医生面对这骤然的质疑和压力,
显得有些无措,但还是维持着专业:“顾先生,法医的初步鉴定结果非常明确,
死亡时间和死因……”“我说了,”顾言深打断他,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每个字都像冰锥,“查清楚。完整的。报告。
”他的目光终于转过来,落在医生脸上,那双深邃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冻结着所有试图质疑他判断的可能。
病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母亲苏曼压抑不住的、意义不明的呜咽。
林薇薇缩在洁白的被子里,脸色似乎更白了,她怯怯地看了一眼顾言深冰冷的侧脸,
又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我悬浮在惨白的天花板角落,
看着下方这场因我“失职”而引发的混乱风暴。母亲那声“她死了薇薇怎么办”的尖叫,
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反复切割着灵魂的残骸。父亲眼中只有权威被挑战的暴怒,
大哥冷静审视着“损失”,二哥的暴跳如雷更像是被愚弄的羞恼,
妹妹眼中只有被打扰的厌烦……而顾言深,他那句冰冷的“荒谬”和不容置疑的“查清楚”,
像是对待一件出了严重瑕疵、必须彻查追责的商品。没有悲伤。没有一丝一毫,
对于“林晚”这个人消失的惋惜。我的死亡,
在这个被林薇薇的“伤情”所笼罩的VIP病房里,激起的唯一涟漪,
竟是“人肉血包”功能失效带来的麻烦和质疑。灵魂深处那片冰冷的死寂,无声地蔓延开来,
吞噬掉最后一点微弱的、或许从未存在过的期待。原来,在死亡之后,
才能如此清晰地丈量出活着的卑微。原来,连成为被利用的“物”,也成了奢望。
我只剩下这具他们急于确认“报废”的躯壳,躺在冰冷的太平间抽屉里,
等待着被彻底“处理”掉。死亡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漩涡,将时间的概念也一并吞噬。
我的意识在混沌与医院冰冷的白光间浮沉,直到一种无形的牵引力猛地将我拽回现实——不,
是拽回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太平间。空气是凝固的,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和浓重的消毒水、福尔马林混合的刺鼻气味,冰冷得能冻结灵魂。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毫无感情地洒落,照着一排排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大抽屉柜,像沉默的墓碑。
第七天。我的灵魂像一片被遗弃的羽毛,悬浮在属于我的那个抽屉上方。编号:B-17。
冰冷的金属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迟疑的、被强行推动的沉重,
打破了这里的死寂。门被推开,一股走廊里稍暖的空气涌进来,瞬间又被这里的冰冷吞噬。
四个人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轮廓显得有些模糊。父亲林正宏走在最前面,
依旧是那副惯于掌控一切的模样,但步伐却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深灰色的高定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面的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却莫名显得有些空荡。
大哥林景明紧随其后,深色的羊绒大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依旧,
只是镜片下的阴影似乎比往日更深了些。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二哥林景阳则落在后面一步,双手插在黑色皮夹克的口袋里,
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周身弥漫着一股低气压的烦躁。
最后是妹妹林景怡,她穿着一件昂贵的粉色皮草短外套,紧紧抱着双臂,似乎很冷,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不情愿和隐隐恐惧的神色,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那些冰冷的抽屉柜。
没有母亲苏曼。她大概还在VIP病房里,守着刚刚“脱离危险”、需要精心呵护的林薇薇。
“就是这里。”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神情肃穆的工作人员引着他们,
声音在空旷的停尸间里带着轻微的回响,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他走到B区,
精准地停在编号17的抽屉前。“林晚**……就在这里。”工作人员的声音低沉下去,
带着职业性的尊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拿出钥匙,金属碰撞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声响。
这声音像是一把钥匙,也打开了某种无形的阀门。父亲林正宏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停在距离抽屉几步远的地方,身体绷得笔直,
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冰冷的金属编号——B-17。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张惯于发号施令、不容置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失措的神情,
像是精密运转的机器突然卡住了核心的齿轮。大哥林景明也停住了。他没有看父亲,
也没有看抽屉,视线落在手中平板电脑的屏幕上。屏幕是亮的,映照着他紧绷的下颌线。
他握着平板边缘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失血的青白色,细微地颤抖着。
二哥林景阳猛地抬起头。他像是被工作人员的话烫到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
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标着“17”的金属抽屉。那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怀念,
只有一种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击中的暴怒和混乱。
“开什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吼,像是困兽的呜咽,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妹妹林景怡则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双手抱得更紧了,
几乎要将自己缩进那件昂贵的皮草里。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抽屉,脸上血色褪尽,
嘴唇微微哆嗦着,眼中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和排斥,
仿佛那里面存放的不是她血缘上的姐姐,而是某种会带来厄运的秽物。“咔哒。
”工作人员拧开了锁扣。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
冰冷地钻进每个人的耳膜,也钻进我悬浮的灵魂。抽屉被缓缓拉开。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化学药剂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白色的裹尸袋轮廓在抽屉里显现,
拉链紧闭。空气凝滞了。时间仿佛被冻住。父亲林正宏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扶住旁边的金属柜子,
手却在半空中徒劳地抓握了一下,最终颓然垂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却只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压抑的抽气声,如同老旧风箱破裂的声响。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眉头痛苦地拧紧,仿佛无法承受眼前景象带来的冲击。然而,那冲击似乎并非源于悲痛,
而是一种认知被彻底打败后的剧烈眩晕和……无法言说的狼狈。
大哥林景明的视线终于从平板屏幕上抬起,落在那白色的裹尸袋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握着平板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筋暴起。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可怕,
不再是审视商业数据的冷静,而是一种被某种巨大未知攫住的、带着一丝骇然的锐利探究。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了什么,而所见之物,让他坚固的世界观产生了致命的裂痕。
二哥林景阳像是被那抹白色狠狠刺伤了眼睛。他脸上的暴怒和混乱瞬间凝固,
随即转化为一种极致的僵硬。他死死地盯着裹尸袋的轮廓,眼神空洞,
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了躯壳。刚才的低吼和烦躁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失重的茫然。
妹妹林景怡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呼,猛地别过头去,将脸深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那颤抖不是因为悲伤,
更像是因为直面了某种令她极度不适的、肮脏的真相。工作人员沉默着,戴着白色手套的手,
缓缓伸向裹尸袋的拉链头。“等等!”大哥林景明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
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质感。工作人员的手顿住了,看向他。林景明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息似乎吸入了太多的冰寒,让他的脸色更加冷峻。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个抽屉,
声音压抑而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不必……不必打开了。
确认身份……就可以。”他顿了顿,似乎在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后续……手续,
我会安排人处理。”他说完,几乎是立刻转身,步伐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僵硬,
头也不回地朝着停尸间门口走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急于逃离的狼狈。
父亲林正宏依旧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布满了混乱的红血丝,
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打开的抽屉和里面的白色轮廓,嘴唇翕动了几下,
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他猛地转身,步伐沉重而踉跄,跟着林景明快步离开,
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二哥林景阳还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
直到妹妹林景怡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二哥!走……走了!快走啊!
”她几乎是拖着林景阳的胳膊,将他往外拽。林景阳这才如梦初醒,身体猛地一颤。
他没有再看那个抽屉,而是用一种近乎凶狠的、带着自我厌弃的眼神,
狠狠剜了一眼空荡荡的墙壁,然后猛地挣脱妹妹的手,像一头负伤的野兽,低着头,
脚步沉重而凌乱地冲了出去。停尸间的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外面稍有人气的走廊,也隔绝了那四个落荒而逃的身影。空旷冰冷的空间里,
只剩下工作人员和我——一个被打开的抽屉,一个冰冷的编号,
一具被家人确认身份后再次遗弃的躯壳。工作人员看着重新关上的门,轻轻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他小心翼翼地将抽屉推回原位,冰冷的金属摩擦声是这里唯一的悼词。
“B-17,林晚。”他对着抽屉,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完成最后的仪式。
声音里带着一丝职业之外的、微不可查的怜悯。我悬浮在惨白的灯光下,
看着那个重新闭合的金属抽屉,如同看着自己彻底被钉死的棺椁。没有眼泪,没有愤怒。
灵魂深处,只剩下无边的空旷和一片死寂的冰冷。那七天被遗忘的等待,
最终只换来一场确认身份的、仓促而狼狈的逃离。原来,连被“看见”尸体,也是一种奢侈。
他们看见了,然后选择了更快地遗忘,如同掸去衣襟上一粒碍眼的尘埃。而我,
连尘埃都不如。尘埃至少会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而我,
似乎从未在他们精心构筑的世界里存在过。林家别墅的书房,
厚重的深红色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午后天光,
只留下几盏壁灯散发着暖黄却显得格外幽闭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雪茄的余味、旧书页的微尘,还有一种沉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死寂。
我像一缕游魂,悄无声息地飘荡在这片属于父亲林正宏的“权力中心”。巨大的红木书桌后,
他深陷在宽大的皮椅里,不再是那个在停尸间强撑威严的林氏掌舵人。
他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肩膀垮塌,
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
遮住了那双曾经锐利如鹰、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和巨大茫然的眼睛。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一个旧得边缘磨损的牛皮笔记本,深棕色的封皮,毫不起眼。
那是我的日记本。不知道是谁,将它从那个被遗忘的、属于我的狭窄房间角落里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