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世界都以为我们会结婚。”这句话,带着点陈年旧物的灰尘气,
又顽固得像墙角生了根的老藤蔓,缠绕在我和林晚之间,
从懵懂的儿时一路攀爬到如今喧嚣的大学校园。从爬树掏鸟窝摔得一身泥巴,
到小学毕业典礼上我笨拙地帮她别歪了胸花,再到初中她替我挡下隔壁班混混的拳头,
最后定格在高中毕业照上,我们隔着半个班级的距离,笑容却莫名地同步。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点头,仿佛我和林晚这两个名字天生就该并排刻在同一块生活基石上,
严丝合缝,不容置疑。连我妈收拾我高中杂物时,
翻出林晚送我的、早已褪色的塑料恐龙钥匙扣,都会感叹:“这小晚啊,从小眼光就毒,
瞧这霸王龙,跟你小时候那股子倔劲儿一模一样。啧,以后你俩的孩子,
性子可别拧巴到一块儿去。”我那时只会烦躁地把钥匙扣抢回来,塞进抽屉最深处,
连同那被所有人预设好的未来一起,试图掩埋。然而命运这位编剧,
显然觉得青梅竹马的剧本太过温吞,需要一场足够耀眼的意外来点燃新的情节。
深秋的大学校园,空气里浮动着清冷的草木气息。我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
刚拐过实验楼那片爬满枯萎藤蔓的红砖墙,
湖边骤然爆发的惊呼便像冰锥一样刺破了午后的宁静。
“有人掉水里了!孩子!是个孩子!”心脏猛地一沉。湖边已经围拢了一小圈人,
混乱的喊叫声、焦急的指点声混杂在一起。湖心,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浑浊冰冷的湖水里徒劳地扑腾挣扎,水花越来越小,
眼看着就要被那片深不见底的墨绿吞噬。人群骚动,有人试图找长竿,有人慌乱地打电话,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那小小的身影即将没顶的瞬间,一道颀长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拨开人群,
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湖中。水花高高溅起,冰冷刺骨。是顾言。
我们系那位出了名的校草,永远温和有礼,像一幅精心装裱过的水墨画,
此刻却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撕裂了湖面。他奋力划水,很快抓住了那个下沉的孩子,
艰难地、一寸寸地将那小小的身体拖向岸边。深秋的湖水冰冷刺骨,他浑身湿透,
单薄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黑发不断滚落,
滑过苍白却异常坚毅的侧脸。他抱着孩子艰难地爬上岸时,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嘴唇冻得发紫,只有那双眼睛,在混乱和冰冷中亮得惊人,像两颗投入寒潭的、燃烧的星子。
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湖边鼎沸的人声、呼啸的风声、远处模糊的广播声......全部消失了。我的目光,
连同周围无数道视线,都被牢牢钉在那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又光芒万丈的身影上。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悸动毫无预兆地在我胸腔深处炸开,像一颗失控的流星,
拖着灼热的尾焰,狠狠撞进了我沉寂多年的心湖,激荡起从未有过的滔天巨浪。我忘了呼吸,
也忘了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
***2.“陈屿!陈-一屿--!”一连串拔高又急促的呼唤,
像小锤子似的凿穿了我眼前的空气。我猛地从摊开的《高级算法导论》里抬起头,
午后图书馆特有的、混合着旧书纸张和尘埃的静谧气息瞬间涌入鼻腔。
林晚正站在我们这张靠窗的长桌旁,一手叉腰,
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咚咚”敲着我摊在桌面的书页。她微微喘着气,
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刚刚在冬日里跑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马拉松。
“叫魂呢你?”我下意识地皱眉,习惯性地把她敲在书上的手指拨开,“书都给你敲出坑了。
”“哎呀,书重要还是我重要?”她不满地撇嘴,动作却极其自然地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
一股冬日清冽的寒气裹挟着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橘子香皂味扑面而来。
这气息陪伴了我整个成长岁月,此刻却像根无形的线,轻轻牵动了一下我心底某个角落。
她毫不见外地凑近,
那双总是跳跃着狡黠光芒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某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狂热的决心。
“快!江湖救急!”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却又压不住那份雀跃,
“十万火急!”我把目光从她亮得灼人的眼睛上移开,重新落回书上那行艰涩的公式,
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语气尽量维持着一贯的平稳:“说。
?打碎了实验室的烧杯?还是又把学生会的活动预算表弄丢了?”“才不是!”她立刻反驳,
声音又扬高了一点,引得附近几桌埋头苦读的人不满地侧目。她赶紧缩了缩脖子,
再次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份兴奋,像藏着一只亟待破壳的雏鸟。
“是顾言!顾言你记得吧?就我们系那个,计算机系的!”顾言。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我脑海里漾开清晰的涟漪。
那个在冰冷湖水中奋力挣扎的身影,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肩背的线条,
以及那双在混乱中亮得惊人的眼睛.……..我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嗯。
”我应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书本,仿佛那行墨字突然变得无比吸引人,“跳湖救人的那个。
怎么了?”“对!就是他!”林晚的声音又扬了起来,带着一种找到同好的兴奋,
她甚至激动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摇晃,
太帅了是不是!简直....….简直像天神下凡!我决定了!陈屿!”她猛地吸了一口气,
像是要宣布一项世纪工程,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要追他!你必须帮我!”图书馆温暖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在寒风中轻轻摇晃,投下几道瘦长的影子,
无声地切割着室内的光线。我感觉到自己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那本厚厚的《高级算法导论》的硬壳封面,边缘硌着指尖,带来一丝清晰的、冰冷的痛感。
帮她?帮她追顾言?“你发烧了?”我转过头,目光终于从书本上抬起,
对上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带着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认真的!比珍珠还真!”她毫不退缩地迎视着我,
脸颊因为激动和室内暖气的双重作用而红扑扑的,像初春枝头最饱满的果实。
我想想办法!你脑子好使!从小到大我的主意不都是你出的嘛!”她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
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是啊,从小学怎么对付抢她橡皮的讨厌男生,
科时她对着成绩单抓耳挠腮最终听从我的分析......无数细碎的过往碎片瞬间涌上来,
带着温热的、独属于我们之间的熟悉气息。那些理所当然的依赖和信任,此刻却像细密的针,
无声地扎在心上。我沉默了几秒。窗外的风声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呼呼地刮过窗棂。
我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浓郁的速溶咖啡的苦涩气味弥漫开来。我喝了一口,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试图压下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顾言..…..”我放下杯子,
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杯壁,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大脑开始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纯理性的模式高速运转,剥离掉所有无关的情绪,
只剩下关于目标人物的信息碎片。“计算机系大三,成绩顶尖,保研热门。
性格.....”我回忆着仅有的几次交集,他在课堂发言时的从容,
在湖边面对混乱时的沉静,“温和,内敛,偏安静。不喜社交场合的过度喧哗。
”林晚双手托着下巴,身体微微前倾,像个最虔诚的学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生怕漏掉一个字。“所以,”我继续分析,声音平稳得像在推导一道数学题,
“直接莽撞地冲上去表白,或者制造过于戏剧化的偶遇,效果大概率会适得其反。
你需要一个.…...更自然、更符合他气场的切入点。
”我的目光扫过图书馆一排排高耸的书架,窗外是冬日午后略显萧索的校园景观。“图书馆,
或者学院后面的小花园。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他常在那里找一个靠窗的位置看书,
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都知道?太靠谱了!就这么办!”她猛地一拍桌子,
差点打翻我的保温杯,
偶遇!然后呢?然后我该说什么?总不能直接冲过去说‘同学你好帅吧?”她急切地追问着,
身体靠得更近了,那股淡淡的橘子香皂味再次清晰起来,
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年轻蓬勃的气息。我的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微微晃动。她的问题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如何接近另一个男人的、具有可操作性的策略。“说什么….….”我沉吟着,
目光落在她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她的头发因为奔跑而有些凌乱,
几缕碎发俏皮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我试图将自己代入顾言的视角,想象他会注意到的细节。
“初次接触,话题不宜太刻意。可以.....”“可以聊他正在看的书。或者,
借一支笔之类的小物件,打开话题。态度自然一点,别太紧张。”我顿了顿,
目光掠过她小巧的鼻尖,落在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下方。她的眼睛很亮,
像浸润在溪水里的黑曜石。“顾言那样的人.....”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仿佛在勾勒一幅模糊的肖像,
“他可能.…….会更倾向于欣赏温和、不张扬的女生。
长发.…..”我的视线扫过她扎在脑后的、蓬松的马尾辫,“安静一点,带点书卷气的。
气质干净,像......”一个词突兀地跳了出来,带着某种清冽的意象。“像薄荷。
”吐出这个词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清新气息似乎钻入鼻腔,
仿佛来自她发间,又或许只是图书馆空调送风带来的错觉。“….笑起来,
”我的话语几乎成了一种无意识的流淌,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
缓缓地、最终定格在她的嘴角。那里,因为专注倾听而微微抿着,形成一个柔和的弧度。
“最好.....”我的喉咙有些发紧,仿佛接下来的话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挤出,
“……最好能有两个小梨涡。”我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纸张的沙沙声、远处管理员轻推书车的轱辘声.....所有背景音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
只剩下一种令人耳鸣的寂静。我的目光死死地、无法移开地盯在林晚的脸上。
就在我说出“梨涡”这两个字的刹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温暖的聚光灯点亮,
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就在那微微抿起的嘴角旁边,清晰地、毫无征兆地,
浮现出了两个小小的、浅浅的凹陷。它们那么小,那么浅,
像初春湖面被微风拂过时漾起的、最温柔最羞涩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