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裹挟着铁锈、血腥和地下深处渗出的阴湿寒气,沉沉地压在锅炉房的穹顶。唯有那簇橘黄的火苗在破铁桶里噼啪跳跃着,像颗顽强搏动的心脏,在无边的死寂里撕开一小片摇摇欲坠的光明。光影在冰冷的巨大炉体和锈蚀管道上扭曲晃动,投下张牙舞爪的鬼影。
苏离蜷缩在煤渣和破麻袋铺成的“床铺”上,身上盖着宋陨那件带着消毒水味的旧衬衫。左臂的伤口被厚厚纱布裹着,胀痛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针,顺着神经往骨头缝里钻。失血带来的虚弱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她昏沉的意识。耳朵里依旧是水下的死寂,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远处空洞的滴水声,在颅腔里敲着丧钟。手腕的烙印沉寂如冰,像一块嵌入骨髓的寒铁。
昏沉中,那簇跳动的火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扭曲、摇晃,渐渐模糊成刺目的白炽灯管……
嗡——
尖锐的蜂鸣毫无征兆地撕裂死寂的听觉深渊!
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视野!
冰冷的金属台面紧贴后背的触感!
束缚带勒进皮肉的剧痛!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
“呃……”苏离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浸湿了粘在皮肤上的碎发。
“又开始了?”宋陨嘶哑疲惫的声音在火光边缘响起。他放下手中缝补到一半的外套,快步走到苏离身边蹲下。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晃动的阴影,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带着深深的忧虑。他伸出手,指背试探地贴上苏离的额头。
触手滚烫!
“该死!烧起来了!”宋陨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迅速解开苏离左臂的纱布。纱布被伤口渗出的组织液和微量的暗红浸透,粘在皮肉上,揭开时带起一阵轻微的撕裂痛感,让昏迷中的苏离再次痛苦地蹙紧眉头。
伤**露在火光下。
缝合的皮肉边缘红肿发亮,像煮熟的虾肉。最让宋陨心惊的是,在靠近小臂外侧的几处缝合线附近,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如同冷却蜡油般的惨白光泽!那光泽极其微弱,像一层薄薄的膜,正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周围相对“健康”的皮肉区域侵蚀!
蜡化污染!
那该死的蜡像污染,终究还是顺着伤口,侵入了她的身体!
宋陨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飞快地从布包里拿出最后一点皱巴巴的纱布,一小瓶所剩无几的消毒药水,还有……最后那个空了的血清注射器。他看着注射器,又看看苏离手臂上那缓慢蔓延的惨白蜡质光泽,眼神挣扎而痛苦。血清用光了。就算有,以苏离此刻的身体状态,还能承受血清和她自身血液混合带来的未知冲击吗?上次林枫的反应还历历在目……
他只能先用消毒水小心地冲洗伤口,刺鼻的味道在封闭空间里弥漫开。昏迷中的苏离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模糊痛苦的呜咽。
“忍着点…”宋陨低语,声音干涩。他咬咬牙,继续用干净的纱布蘸着冰凉的药水,敷在那片开始发白的区域上,试图用最原始的方法延缓那该死的侵蚀速度。冰冷的触感让苏离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呢喃:
“冷……好冷……”她的身体蜷缩得更紧,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置身冰窟。
宋陨立刻将盖在她身上的衬衫裹紧了些,又往旁边那个破铁桶里添了几块捡来的朽木。火苗猛地蹿高了一下,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橘黄的光晕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
就在这时——
“唔……”
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
是夏蝉。
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蜷缩在宋陨宽大的外套里,小脸埋在臂弯里,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她紧紧抱着那枚布满裂痕的怀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夏蝉?”宋陨立刻注意到她的异样,暂时放下苏离,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伸手想摸摸她的额头。
夏蝉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小动物,抬起头。火光下,她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额角贴着纱布的地方隐隐又渗出了一点暗红。最让宋陨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原本清澈的大眼睛里,此刻布满了惊恐的血丝,瞳孔失焦地颤抖着,仿佛还沉沦在某个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疼……”夏蝉的声音带着哭腔,细若游丝,她死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头……好疼……像要……炸开……”她说着,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怀表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更紧,表壳上的裂痕在火光下仿佛又深了一丝,细微的“咔”声几乎被火苗的噼啪掩盖。
宋陨的心揪紧了。透支使用怀表能力的代价……比想象的更严重。他轻轻掰开夏蝉紧攥怀表的手指,发现她小小的掌心冰冷濡湿,全是冷汗。
“别怕,夏蝉,看着我。”宋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尽管他自己也疲惫到了极点,“是能力用多了。休息,休息就好了。”他拿出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蘸了点水,小心地擦拭她额角渗血的纱布边缘。“苏离姐姐也需要你,你要坚强点。”他轻轻拍了拍夏蝉冰凉颤抖的手背。
夏蝉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看着宋陨,又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火光边缘昏迷中依旧痛苦痉挛的苏离,最后,目光怯怯地、带着巨大恐惧地瞟向锅炉房深处那片浓重的、只有沉重呼吸声传来的黑暗角落。她用力地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但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锅炉房里只剩下火苗噼啪的轻响,苏离压抑痛苦的**,夏蝉细微的啜泣,以及……从黑暗深处传来的、那沉重压抑、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呼吸声。
宋陨疲惫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炉壁,看着眼前这两个重伤的女孩,看着那簇在黑暗中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药快没了,食物和水也所剩无几,苏离的伤口在恶化,夏蝉的精神濒临崩溃,而那个角落里沉默的男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那片黑暗。
火光勉强勾勒出林枫背靠锅炉的轮廓。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搭在膝盖上的那只布满血痂和污垢的手,指关节极其细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能听到指骨摩擦的轻微声响。他肋下那片被简单处理过、依旧渗着血和紫黑色液体的巨大伤口,在阴影里像一张沉默而狰狞的嘴。
就在这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像是什么坚硬的小东西掉落在煤渣地上。
声音来自林枫的方向。
宋陨和夏蝉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林枫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垂落下来。在他脚边的煤渣地上,滚落着半支被压扁变形、沾满污黑血迹和煤灰的香烟。过滤嘴被生生捏碎了,烟草散落出来。
他刚才……在捻烟?在这样重伤的状态下?
宋陨的眉头紧紧锁死。他记得在巴士上,林枫就有捻烟的习惯,像一种压抑情绪的本能动作。现在……他在想什么?想苏离的血?想图纸背面的警告?还是想……杀了她?
这个念头让宋陨浑身血液一凉。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安,那片黑暗的阴影里,林枫沉重的、带着压抑痛楚的呼吸声,节奏似乎……改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垂死般均匀的低喘。
而是变得……更加粗重、更加压抑。
仿佛有一头被锁链束缚的凶兽,在黑暗中焦躁地磨着利爪,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被撕裂般的嘶哑,每一次呼气都短促而沉重,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积蓄力量。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寒流,从那片黑暗的角落里无声地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火苗带来的微弱暖意!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夏蝉猛地打了个寒颤,小脸更加煞白,下意识地往宋陨身边缩了缩,怀表被她死死按在胸口,裂痕处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声。
宋陨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他警惕地盯着那片阴影,手闪电般摸向布包边缘——那里插着一把他用来处理伤口和切割物品的、薄而锋利的手术刀。冰冷的金属刀柄握在汗湿的掌心。
苏离在昏迷中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和压迫感。她身体痉挛得更厉害了,无意识地发出模糊的呓语:“不……别过来……不是我……”
黑暗中,林枫沉重的呼吸声停顿了一瞬。
随即,那粗重压抑的呼吸节奏变得更加明显!伴随着一种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骨骼摩擦的“咯咯”声!
他在动!
他想干什么?!
宋陨的心跳骤然如擂鼓!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堵墙挡在苏离和夏蝉身前,面对着那片深沉的、散发着致命威胁的黑暗。身体因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袖中的手术刀随时准备亮出锋芒。
“林枫!”宋陨的声音在死寂的锅炉房里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和紧绷到极限的嘶哑,“你想做什么?!她快死了!你也一样!现在内斗,我们都得给外面的蜡像陪葬!”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冷的金属上。
黑暗中,那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和骨骼摩擦的咯咯声,骤然停歇。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下来,沉重得仿佛要将那簇唯一的火苗压灭。只有破铁桶里的火苗还在不知死活地噼啪跳跃着,在每个人紧绷欲断的神经上刮擦。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宋陨的额角渗出冷汗,夏蝉的啜泣彻底停止,只剩下恐惧的抽噎。
终于——
那片浓重的阴影边缘,火光勉强照亮的煤渣地上,一只沾满血污和煤灰的、骨节粗大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黑暗中伸了出来。
不是攻击的姿态。
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感,五指张开,掌心向上,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最终,那沾满污秽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触碰到了滚落在煤渣地上的、那半支被捏碎的香烟的过滤嘴碎片。
粗糙的指尖捻起那点破碎的、沾着血污的白色滤嘴。
然后,极其缓慢地收了回去,如同毒蛇缩回巢穴,重新没入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再次响起,节奏似乎……比刚才平缓了一丝?但那冰冷刺骨的压迫感,并未消散,只是如同退潮般,暂时蛰伏回黑暗深处,等待着下一次翻涌。
宋陨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缓缓松开了紧握手术刀的手指,掌心全是粘腻的冷汗。
火苗依旧在跳跃,光影在巨大的锅炉上晃动,映照着宋陨劫后余生的苍白脸庞,夏蝉惊恐未定、挂着泪痕的小脸,以及苏离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
隅角的火种还在燃烧,但裂隙已现。黑暗中的威胁并未解除,只是暂时收回了利爪。下一次,当那压抑的呼吸声再次改变节奏时,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