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余烬里的火永徽二十九年晚春时分的平津,雨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持续不停地下着,
天尚未大亮时,曲柴院的青砖缝中便有潮气渗出,那潮气裹挟着炭灰与霉味,
往人的鼻子里钻,阿九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短褂,正蹲在巷口倒炭灰,
那些灰是前院下人们取暖余下的,冷硬的颗粒中还有没燃尽的火星,落在青砖上留下黑印,
恰似去年冬天冻死在巷口的老仆,连个印记都留存不久长。她一十七岁的时候,
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紧贴在惨白的额头上,没人晓得她原名叫千秋雪,
大家都把她当作肃王府里最不显眼的杂役阿九,三年前千秋山庄被查抄之际,
她躲在灶膛的灰烬当中,被路过的王府管家当作没人要的孤女,捡回来做了烧火丫头,
从那以后,“千秋”二字成了她心里最敏感的事儿,就连夜里做梦都不敢随便念出来。
炭灰刚倾倒完,巷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身着玄色府兵服的人疾奔而来,
还没等阿九有所反应,就一左一右握住她的胳膊,粗糙的麻绳勒得她手腕刺痛,
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卒咒骂道:“死丫头还发呆?三公子的剑崩了刃,
王爷吩咐你连夜去修,要是误了时辰,先砍了你这双手!”阿九的心陡然一沉,
肃王的三子李砚向来以凶残著称,去年有个铁匠没依照他的要求铸剑,竟被他径直挑断手筋,
可她仅仅是个烧火的,哪会懂得修剑?除非除非他们知晓了某些事情,她低垂着眼眸,
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迫使自己保持镇定,三年都熬过来了,不能在这时失败。
雨依旧下个不停时,阿九被拽着穿过王府的回廊,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倒映着廊檐下的灯笼,
叫人瞧得眼花,阿九瞧见廊柱上挂着的“肃王府”匾额金粉在雨雾中泛着寒光,
仿佛当年父亲被砍下的脑袋挂在千秋山庄门楼上一样,她的指甲掐破了掌心,
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才止住了喉咙里的抽噎。前庭的秘炉房里,火光甚旺,
李砚正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把豁了口的长剑,
剑鞘上嵌的宝石在火光下闪烁得相当刺目,他见阿九被押进来,抬了抬下巴,
用轻佻的口吻道:“听说你会制铁器?本少爷这把‘青霜今日与人比剑时豁了口,
你要是修不好,就把你扔到炉子里当柴禾,”“青霜”剑被扔在阿九脚边,
阿九被推到炉前她弯下腰,将剑捡起,手指擦过剑刃的缺口,
那缺口恰似父亲临终时睁大的眼睛,边缘还有未干的血。她深吸一口气,余光扫向周围,
见炉房角落有个黑乎乎的通风口,好似藏着人,她不敢多瞧,
便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物件,那是她从千秋山庄带出的最后一点“陨铁末”,
亦是家传“千秋淬火法”的关键所在。炉火正烈烈燃烧,阿九把剑放进熔炉里面,
等剑刃被烧得通红,就拿出来用冷水淬火,她动作熟练且精确,指尖在火光中翻动,
仿佛在跳一支早已刻入骨髓的舞蹈,陨铁末撒到剑刃上时,
发出“嘶”的声响腾起的白烟带着一股奇特的金属味,躲在通风口后的沈如晦,
瞳孔忽然一缩。江湖中有名的剑客沈如晦,年纪尚轻,便凭借一手快剑打出了名声,
今晚他前往肃王府探夜,原本是欲寻机会刺杀肃王,三个月前,
他的师门遭肃王以通敌叛国之名剿灭,他逃得一命,一心只盼报仇。
可刚才看到阿九修剑的手法时,他便愣住了——那淬火的技巧,
竟是早已失传的“千秋淬火法”!千秋山庄三年前遭抄家灭门,怎会还有人精通这门技艺?
他才要想出来询问,炉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位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脸庞瘦瘦的,
眼神仿若淬了毒的寒冰,阿九看见他,身体立刻就僵硬了——是柳先生,肃王最信赖的参谋,
还是当年抄家时,亲自从他父亲书房里拿走家传剑“烛幽”的人。柳先生走到阿九身边,
视线落在那把刚修好的“青霜”剑上手指轻轻滑过剑刃,
语气平淡但带有压制感地说:“阿九你忘了规矩?在王府里,不该显露的锋芒,
别露出要是再敢用这样的手法,下回断的就不只是剑,而是你的手,”他言罢未等阿九应答,
便伸手夺过“青霜”剑转身递与身后侍从:“将剑送至三公子屋内,还有看守阿九,
莫让她再靠近炉房,”侍从应了一声“是”押着阿九往外走,阿九经过通风口时,
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洞口内,似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那眼神无恶意,
唯有惊讶与一丝……拉拢之意,她未敢多作停留,被押回曲柴院。
阿九返回自己那间漏雨的小破屋子,这才敢松开紧握着的拳头,掌心的伤口仍在淌血,
她却没放在心里,就坐在床边,瞅着窗外的雨发愣,
柳先生拿走了“青霜”剑可那并非她所挂怀的——她在意的是,柳先生刚才的目光,
好似在警示她,又仿佛在试探她,还有那把被拿走的剑,会不会和“烛幽”有牵连?
三年前千秋山庄遭抄家之时,父亲将“烛幽”剑藏匿起来,他称那剑为不祥之物,
沾染诸多人命,若落入坏人之手,定会招来更大灾祸。然而后来,柳先生把山庄找了个遍,
依旧没寻到“烛幽”阿九总觉,柳先生将“烛幽”藏匿于肃王府中,刚才修剑之时,
她特地采用“千秋淬火法”,目的就是将柳先生引出,她欲明了“烛幽”是否在王府之中,
此刻通风口外,沈如晦看向柳先生离去的方向,神情好似若有所悟,
阿九的技法必然不会出错,她肯定和千秋山庄有联系,要是能拉拢她,
让她为自己打造一把“可砍断铁骑的剑”,那么行刺肃王就更有胜算了,他并不清楚,
肃王是当年下令剿灭千秋山庄的主谋;也不明白,眼前这个看似纤弱的丫头,
心里有着怎样极深的血海深仇。雨仍然不停地下着,平津城的晨钟在雨雾中鸣响,
听起来沉沉的,仿佛敲在人的心间,阿九坐在破屋子中,听着远处的钟声,
手指轻轻摩挲着怀里的陨铁末——那是她最后的牵挂,也是她复仇的唯一期望,
她清楚从今日起,她不能再只想着保全性命,
她得查探“烛幽”的踪迹要让那些害了千秋家的人,用血来抵偿。沈如晦立于王府墙角,
看向曲柴院方向,心中已有谋划——他要寻机与阿九交谈,无论用何种办法,
都要让她为自己铸剑,他未察觉,墙角青苔上有阿九掌心滴落的一点血,在雨水中散开,
似一朵小小的、绝望的花。2霜刃试盛夏时节的平津,热得好似密不通风的蒸笼,
肃王府内的石榴花绽放得极为繁茂,红得像血,落在青石板路面上,
被来来往往的仆役踩得粉碎,阿九蹲在水阁回廊底下,正在给廊柱涂桐油,
汗水顺着脸往下淌,把身上的灰布短褂都浸透了。自前次修剑被柳先生告诫后,
她便被调至炉房外做杂役,每日刷柱子、扫院落干着最为辛劳的活儿,
可她未曾懒散——柳先生收走“青霜”剑后她一直想寻机会探问剑的去向,
可是柳先生四处奔波,她都没时机接近,更让她发愁的是,沈如晦从那日起便没了踪迹,
她不知那个神秘的剑侠是否还会来找她。“阿九柳先生唤你去铁牢一趟!”一似管事者趋前,
言语急促,神色亦欠友善,阿九的心猛然一紧,铁牢是王府关犯人的地方,她向来没去过,
柳先生突然叫她往那儿去,难道是发觉了什么?她放下手中的桐油刷,
跟随着管事朝铁牢走去,经过前院时,
她看见王府仆人正忙着挂灯笼、摆桌椅——今晚是肃王的诞辰宴,
听说要邀请不少权贵与江湖人士前来参加。王府西北角有铁牢,又暗又潮,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腥味儿,柳先生立于一间牢房前,手中握着一把剑,剑鞘为黑色,
上面刻有复杂花纹,阿九一眼便认出那是千秋家的族徽!她呼吸顿时停滞,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角。柳先生转身看向阿九,问道:“阿九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阿九低着头,声音略带着颤抖说道:“我不清楚,。柳先生冷笑一声道:“不知道?
这把烛幽剑乃三年前从千秋山庄搜出,一直藏于王府库房,昨日库房丢东西,此剑不见,
有人见你前几日在库房附近转悠,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偷的?
”说着将手里的剑扔到她脚边”阿九瞅着脚边的“烛幽”剑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
那是她爹的剑!她找寻了三年的剑,竟真出现在王府里!可她压根没进过库房,
这分明是柳先生在诬陷,她抬起头,正视着柳先生的眼睛道:“柳先生我没偷剑,
前些日子在库房附近,仅是路过,没进去,”柳先生扬眉,语气带讥讽道:“路过?
你觉得我会信你?千秋家的后裔留在王府本就是隐患,现在还敢盗剑,
看来不给你些惩戒你不会老实,”说完他对身后狱卒使个眼色,“把她关进水牢,
什么时候肯承认盗剑,什么时候肯打造把‘假烛幽献给王爷,
再放她出来”水牢较铁牢更加阴森,冰凉的水漫过阿九的膝盖,水里还漂着不知名的虫子,
她蜷曲在水牢角落,瞅着头顶狭小的天窗,心里既冷且恨,柳先生叫她打造假烛幽,
分明是要将真烛幽失窃的罪名转嫁给她,再用假剑来糊弄肃王,
而她却只得应承——要是不打造假剑,她就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再也没机会复仇了。
正当阿九绝望之际,水牢的门突然开启,一个黑影蹿了进来,动作迅疾似猫,
阿九警觉地站起身,可看清来者后便呆住了——竟是沈如晦!沈如晦手持一把匕首,
赶忙割断阿九身上的绳子,低声道:“快随我离开!外头全是府兵,再迟些就没法走了,
”阿九未动,眼中满是疑惑地询问:“你因何救我?”沈如晦愣了一下,
随后苦笑着道:“你得帮我铸造一把剑,三天后的寿宴上,我要去行刺肃王,
唯有你会‘千秋淬火法’,能够铸出可砍断铁骑的剑,”阿九的心蓦地一颤,行刺肃王?
这正是她欲要去做的!但她不能就如此跟沈如晦离开——她还未获取真烛幽,
还未弄明白柳先生的阴谋,她瞅着沈如晦,目光坚定地说道:“我可以帮你铸剑,
可是我有一个条件,三日后我把真烛幽交给你,你帮我送一个人头出城——柳先生的脑袋,
”沈如晦傻了眼,柳先生乃肃王之幕僚,若杀之必惊动对方,然他望阿九之眼神,
其中恨意似烈火灼烧,使他无法拒绝,他颔首道:“行我应你三日后寿宴上相见,
”黑夜中两人悄悄离开水牢,沈如晦将阿九送到王府后门,
递与她一张纸条道:“此乃我于城外之住处,若有危险,便往彼处寻我,”阿九接过纸条,
把它握在手里,瞅着沈如晦消失在夜色里,她深呼一口气,转身回到曲柴院,
她晓得接下来的三日会是她复仇途中顶要紧的时光——她得造假烛幽去哄柳先生,
要找着真烛幽,还要在寿宴上跟沈如晦一块儿干掉肃王和柳先生。回到破屋,
阿九自床底下取出一个木盒,打开盒子,
里头是她从千秋山庄带出的铸剑图谱以及一小块陨铁,她望着图谱上父亲的字迹,
眼泪不禁流了下来,“爹娘哥哥你们等着,三天之后,我定要为你们报仇,
”这时肃王府的书房内,柳先生立于肃王面前,垂首恭敬道:“王爷阿九被关进水牢了,
我使人放出风,称烛幽剑是她偷的,待她铸出假烛幽,我便杀了她,给江湖人士一个交代,
”肃王坐在太师椅上,把玩着一枚玉佩,语气平淡道:“干得不错,烛幽剑乃不祥之剑,
不可落于外人之手,寿宴那日,你将假烛幽献上,再将阿九处置,莫让她坏了我的大事,
”“是王爷,”柳先生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肃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