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万!
这个数字如同炽热的岩浆,在他死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开,喷薄而出!
高志扬抱着那个沾满污泥、散发着狗食和泥土腥气的瓷盘,一路几乎是跑回祠堂客栈的。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湿滑的青石板路几次让他险些摔倒,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将怀里的东西搂得更紧,仿佛那是他失而复得的心脏。胸膛里那颗真正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疯狂搏动着,撞击着他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回到那间霉味浓重的阁楼房间,他反手插上门闩,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急切。他冲到那张唯一的小木桌前,小心翼翼地将瓷盘放下。顾不上脏污,他立刻从背包里翻出所有的瓶装水、纸巾,甚至把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贡献了出来。
清理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每一块顽固的污泥被软化、剥离,都如同揭开一层尘封的历史面纱。他用沾湿的纸巾,以最轻柔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浑浊的污水顺着盘壁流下,滴落在斑驳的旧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随着污垢褪去,盘子的真容如同沉睡的美人,在晨光中渐渐苏醒。
盘心绘制的缠枝莲纹逐渐清晰。线条流畅如行云流水,勾勒出的莲瓣饱满而富有弹性,仿佛能感受到花瓣舒展的生命力。苏麻离青料特有的钴蓝色泽,在清水洗去污浊后,显露出它深沉、浓艳、如同深海宝石般的本质。青料在釉层下晕散开来,形成如同水墨画般的自然渲染效果,莲叶的脉络、花瓣的转折,都在这恰到好处的晕散中显得生动无比,层次分明。那种深邃、内敛又光芒四射的蓝,是后世任何仿品都无法企及的神韵。
盘壁外侧同样绘着缠枝莲,构图疏朗大气,笔触刚劲有力,透着官窑画师特有的自信与功力。釉面肥厚莹润,如同覆盖了一层清澈的玻璃,触手温润光滑,带着玉的质感。露胎的圈足处,那细腻洁白、如同蒸熟糯米般的胎骨彻底显露出来,紧致、坚硬、几乎不见杂质和孔隙。而圈足内壁,那六个端正遒劲的青花楷书——“大明宣德年制”——如同六枚定海神针,稳稳地锚定了这件器物的无上身份和惊世价值!
阳光透过小小的木格窗,斜斜地照射在清洗干净的盘子上。刹那间,整个简陋、昏暗的房间仿佛被点亮了。青花幽蓝深邃的光芒与釉面温润如玉的光泽交相辉映,流溢着一种穿越了六百年时光、沉淀下来的、无与伦比的尊贵与宁静。那光芒似乎带着温度,驱散了高志扬心中积郁多日的阴霾和寒冷,一股暖流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他屏住呼吸,手指悬停在距离盘面毫厘之处,甚至不敢真正触碰那光洁的釉面,生怕惊扰了这沉睡数百年的精灵。他眼眶发热,一种混杂着狂喜、敬畏、难以置信的巨大情绪冲击着他,几乎让他站立不稳。六百万!这个数字不再是虚幻的想象,它随着眼前这摄人心魄的美,变得无比真实、无比沉重!
他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柔软衣物将盘子层层包裹,再放进背包最核心的位置,四周用其他物品仔细填塞固定。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立刻抓起手机,拨通了他唯一认识的、在古玩圈里小有名气、为人也相对可靠的中间人老赵的电话。电话接通,高志扬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强行压抑而微微发颤:
“赵哥……是我,志扬。我……我手上有个东西,想请您帮忙看看……对,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我就在江西,我马上订票回北京!最快的一班!……麻烦您,务必帮我联系最顶级的专家!最权威的机构!……对,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的老赵似乎被他异常郑重的语气惊到了,连声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高志扬一分钟也不想耽搁。他背上那个装着无价之宝的背包,如同背负着整个新生的希望,脚步坚定地冲出了祠堂客栈那吱呀作响的木门。来时那死寂沉重的村落,此刻在他眼中仿佛都染上了一层奇异的、充满生机的色彩。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带着这改变命运的契机,回到那个曾经让他心碎的城市。
北京,嘉德拍卖行贵宾鉴定室。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深红色的天鹅绒桌布上,那件刚刚被彻底清理、焕然一新的宣德青花折沿盘静静地陈列着,在柔和而专业的射灯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光华。幽蓝的青花如同深沉的海洋,温润的釉面反射着莹白的光泽,盘心那繁复而灵动的缠枝莲纹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宣德六字楷书款识清晰得如同昨日刚刚书写。
三位头发花白、戴着白手套的老专家围在桌旁,他们的动作缓慢而凝重。为首的是瓷器部首席顾问陈老,业界泰斗级人物,此刻他拿着一个高倍放大镜,几乎是匍匐在盘子上方,一寸一寸地移动着,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细节。另一位专家小心翼翼地捧起盘子,感受着它的重量和胎骨的质感,指尖在圈足露胎处反复摩挲。还有一位则拿着强光手电,从不同角度照射着釉面,观察着气泡的分布、青料的晕散和釉层的厚薄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鉴定室里静得只能听到几位专家偶尔交换意见时压得极低的声音,以及高志扬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他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专家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神经绷紧到了极致。老赵陪在他身边,也显得异常紧张,不时地搓着手。
终于,陈老缓缓直起身,摘下了放大镜。另外两位专家也停下了动作,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和确认。
陈老转向高志扬和老赵,他那张一向严肃、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刻竟也难掩激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高先生,赵先生……”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内心的波澜,“经过我们三人反复、细致的鉴定,一致认定:这件青花缠枝莲纹折沿盘,确为明代宣德官窑真品无疑!”
“哗啦——”
高志扬感觉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瞬间崩断,随之而来的不是狂喜的喧嚣,而是一片巨大的、带着回响的空白!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旁边的老赵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成功了!是真的!
陈老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宣告历史般的庄重:“其胎质之细腻洁白(糯米胎),釉面之肥厚莹润,青花发色之浓艳深沉(典型的苏麻离青特征),晕散之自然,绘画之精妙流畅,款识之标准有力……无一不体现宣德官窑巅峰时期的顶级工艺水准!保存状态相对完好,虽有微小冲线和使用痕迹,但瑕不掩瑜,其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经济价值……都堪称国宝级!”
另一位专家补充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高先生,您这件东西的来历……简直堪称传奇!能在民间,以如此方式保存下来,并最终被发现,这本身就是收藏史上的一个奇迹!它的出现,必将轰动整个收藏界!”
老赵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拍着高志扬的肩膀:“志扬!成了!真成了!宣德!官窑!我的老天爷啊!”他语无伦次,比自己捡了宝还兴奋。
高志扬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直冲鼻腔和眼眶。他只能用力地点着头,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他看着桌上那件在灯光下光华流转的珍宝,眼前却模糊地闪过江西山村破屋前那条瘦骨嶙峋的黄狗,闪过老汉接过三十五块钱时那窃喜的表情,闪过周文娜踢碎瓷片时那鄙夷的嘴脸……命运的荒谬与慷慨,在这一刻交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坐上了一场光怪陆离的过山车。嘉德拍卖行以最高规格接下了这件传奇拍品。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收藏界、媒体圈乃至整个社会层面都激起了滔天巨浪。“农家狗食盆竟是宣德国宝”、“三十五元变六百万的惊天逆转”、“草根藏家的传奇人生”……各种夺人眼球的标题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条。高志扬的名字和他那张带着疲惫与沉静的脸孔照片,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拍卖会定在三个月后。这期间,高志扬的生活彻底被打败。他辞去了那份如同鸡肋的文职工作,在嘉德专业团队的协助下,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探询、采访、甚至是一些居心叵测的接近。他保持着惊人的冷静和低调,婉拒了大部分采访邀约,只接受了少数几家权威媒体的简短对话,态度谦逊,言语朴实,只强调是“运气好”、“老祖宗留下的福气”。这份不卑不亢、沉稳内敛的态度,反而为他赢得了更多的尊重和好感。
喧嚣之下,他心中最牵挂的,是女儿妞妞。在拍卖会筹备最紧张的阶段,他特意抽空回了趟父母家。小县城宁静安详,妞妞在爷爷奶奶的精心照料下,小脸上重新有了红润。看到爸爸回来,小姑娘先是怯生生地躲在奶奶身后,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之前分离的委屈和不安。
“妞妞……”高志扬蹲下身,声音有些哽咽,张开双臂。
妞妞犹豫了一下,终于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进了爸爸的怀抱,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带着哭腔小声问:“爸爸,你是不是不要妞妞了?妈妈……妈妈也不要妞妞了吗?”
高志扬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眼眶瞬间红了。他紧紧抱着女儿柔软的小身体,下巴抵着她细软的头发,声音无比坚定:“傻孩子,爸爸永远都要妞妞!永远都不会不要妞妞!爸爸只是……只是之前有点事情要忙。你看,爸爸不是来接妞妞回家了吗?”
他抱起女儿,擦干她的眼泪,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他要用这意外获得的财富,为女儿筑起一个真正安稳、充满爱的港湾。
回到北京,高志扬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环境优美、安保完善的学区购置了一套宽敞舒适的新居。他没有选择奢华,而是注重温馨、实用和妞妞的成长空间。新家布置妥当后,他才正式去接妞妞。当妞妞看到属于自己的、充满阳光和玩具的漂亮房间时,小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久违的、灿烂无邪的笑容。那笑容,像一道最温暖的光,瞬间驱散了高志扬心中所有残留的阴霾。
妞妞需要重新适应北京的生活,也需要进入新的幼儿园。在朋友的推荐下,高志扬带着妞妞来到了那家口碑极佳的双语幼儿园——启明星幼儿园。
接待他们的是中班的班主任,秦艳华老师。
秦老师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干净得体的米色连衣裙,外面套着幼儿园统一的浅蓝色工作围裙。她的长相并非惊艳,但五官清秀柔和,皮肤白皙,一双眼睛尤其明亮清澈,像含着两汪清泉,笑起来时眼角微微弯起,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她说话声音温温柔柔,语速不急不缓,蹲下身和妞妞说话时,目光平视,带着真诚的尊重和耐心。
“你好呀,妞妞小朋友,欢迎你来到我们启明星!”秦老师微笑着伸出手,指尖干净温暖。
妞妞有些害羞,躲在爸爸腿后,只探出半个小脑袋,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温柔的老师。
高志扬看着秦老师耐心地引导妞妞,声音轻柔地介绍着幼儿园里有趣的活动和玩具,那份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对孩子的喜爱,清晰地写在脸上。这种温暖平和的气质,与周文娜那种被物欲浸染的精明和浮躁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高志扬那颗在背叛和算计中变得冷硬的心,仿佛被一缕温暖的春风轻轻拂过,冰层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秦老师,妞妞就麻烦您多费心了。”高志扬诚恳地说。
“您太客气了,高先生。照顾孩子是我们的责任,更是我们的幸福。”秦老师站起身,目光清澈地看向高志扬,笑容温和而真诚,“妞妞很可爱,适应能力也很强,您放心。”
妞妞很快喜欢上了这位温柔可亲的秦老师。每天放学,她都会叽叽喳喳地跟爸爸分享幼儿园的趣事:“爸爸,秦老师今天教我们唱新歌啦!”“秦老师夸我画画好看!”“秦老师帮我梳了小辫子,可漂亮啦!”女儿话语间流露出的信赖和快乐,让高志扬感到无比欣慰。
偶尔在接送孩子时碰到,秦艳华也会主动跟高志扬聊几句妞妞的情况,言语间充满了对孩子的了解和关爱。她说话总是很得体,带着一种知性的分寸感,从不刻意打听什么,也绝不过分热情。她身上那种安静、温暖、踏实的气质,如同一股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浸润着高志扬干涸已久的心田。每次短暂的交谈后,看着她牵着孩子们的手走进园内的背影,高志扬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会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暖意。
三个月后,北京嘉德秋拍现场。
能容纳上千人的拍卖大厅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金钱、欲望和紧张混合的独特气味。西装革履的富豪、衣着低调的藏家、目光锐利的经纪人、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记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拍卖台中央。聚光灯下,那只曾经在农家土墙下盛放狗食的宣德青花折沿盘,此刻被放置在防弹玻璃罩内,在无数道灯光的聚焦下,绽放着跨越六百年的、惊心动魄的华美。幽蓝的青花深邃如海,莹白的釉面温润如玉,缠枝莲纹灵动欲飞,宣德六字款识如同历史的印章,无声地诉说着它无上的尊贵。
拍卖师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者,声音沉稳而富有穿透力:“各位尊敬的来宾,现在开始竞拍第198号拍品——明代宣德青花缠枝莲纹折沿盘!起拍价——人民币三百万元!”
话音未落,竞价牌便如同雨后春笋般此起彼伏地亮起。“三百一十万!”“三百三十万!”“三百五十万!”“四百万!”……
价格以令人瞠目的速度一路飙升。来自全球的顶级藏家和机构代表,眼神炽热,每一次举牌都带着志在必得的决心。现场气氛越来越紧张,每一次新的报价都引起一阵低低的惊叹。高志扬坐在前排一个相对不起眼的角落,老赵陪在他身边,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高志扬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有微微收紧的指关节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每一次报价的跳动,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他心上,那是足以彻底改变他和他女儿人生轨迹的数字!
当价格突破五百万大关后,竞价的速度终于放缓,但竞争却更加白热化。只剩下最后几位实力雄厚的买家还在角逐。“五百二十万!”“五百四十万!”“五百六十万!”一个电话委托席的声音沉稳地报出价格。短暂的沉默。拍卖师环视全场:“五百六十万!还有加价的吗?五百六十万第一次……”“五百八十万!”坐在前排的一位白发苍苍的海外华人收藏家再次举牌。“六百万!”电话委托席毫不犹豫地跟进,声音斩钉截铁。
六百万!这个数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拍卖大厅里炸响!现场出现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抑制不住的惊叹和议论声!
拍卖师的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六百万!六百万!还有加价的吗?六百万第一次……六百万第二次……六百万……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