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苏念雪被安置在这座巨大的、如同迷宫般的庄园里。
她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主楼和后面的花园。伺候她的佣人是个叫周妈的中年妇人,面相严肃,话很少,行事一板一眼,挑不出错处,但也绝无热情。无论苏念雪问什么关于沈执、关于这里的事,她都只会回答“先生的事,我们做下人的不清楚”或者“太太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就好”。
沈执仿佛消失了。
自新婚夜那晚之后,苏念雪再没见过他。她像一个被遗忘的客人,或者说,一件被暂时搁置的物品,困在这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里。
她试图像在苏家一样,用沉默和顺从换取暂时的安宁。可她骨子里那点被生活磨砺得所剩无几的娇气,却在这无所适从的环境里,时不时冒出头来。
庄园里的饭菜口味偏重,咸辣居多。吃了两天,苏念雪就觉得肠胃不适,嘴里发苦。她从小口味就清淡,在苏家即便不受待见,饮食上也还能将就。可在这里……
第三天晚上,看着桌上那盘红油赤酱的辣子鸡丁,她终于没忍住,小声对周妈说:“周妈,明天的菜……能不能稍微清淡一点?少放些盐和辣椒?”
周妈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板无波:“厨房是按先生的习惯准备的。太太若是不合口味,可以自己跟厨房说。”
自己跟厨房说?她连厨房的人都没见过几个,怎么说?
苏念雪捏着筷子,看着那盘刺眼的红色,心里一阵委屈。可她不敢发作,只能默默低下头,就着一点白米饭,食不知味地勉强吃了半碗。
夜里,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陌生的、在风中摇曳的树影,感觉自己像一株无根的浮萍。她想念纺织厂里虽然劳累但充实的日子,想念工友们偶尔的玩笑,甚至……有点想念苏家那间虽然狭小但熟悉的房间。
在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压抑的,连空气都带着沈执身上那种冷冽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又过了两天,苏念雪在花园里晒太阳。初秋的阳光暖融融的,暂时驱散了她心头的些许阴霾。花园打理得极好,只是风格也和这庄园一样,规整、冷肃,缺少些生机。她看到角落里有一小片空地,土质看起来不错,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她在苏家时,曾在窗台用破搪瓷缸养过几株茉莉,虽然最后没活成,但那个过程让她感到些许慰藉。如果能在这里种点什么……是不是能让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多一点活气?
她小心翼翼地找来一把小花锄,蹲在那片空地上,开始笨拙地松土。她做得很专注,暂时忘记了处境,白皙的手指沾上了泥土,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她准备把带来的几颗不知名的花种子埋下去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
苏念雪吓得手一抖,花种子撒了一地。她猛地回头,看见沈执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依旧是西装革履,神色淡漠,日光下,他的俊美更具冲击力,却也更加冰冷迫人。
他垂眸,扫了一眼她手中的小锄头,和那片被翻动过的土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我想种点花……”苏念雪站起身,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像做错事的孩子,声音细若蚊蚋。
沈执的目光在她沾了泥土的指尖和略显狼狈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周围的气压似乎都低了几分。周妈和另外两个佣人垂手立在远处,大气不敢出。
“谁允许你动这里的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把东西收走,恢复原样。”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径直离开。
苏念雪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又回来了,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难堪。她只是……只是想种点花而已。
周妈快步走过来,沉默地拿走她手里的花锄,开始整理那片被她翻乱的土地。
苏念雪看着周妈的动作,看着那些散落的花种子被无情地扫走,眼眶一阵酸涩。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里,她连这点微小的、试图寻找一点慰藉的自由都没有。
沈执,他果然和传闻一样,冷酷,不近人情。
她抱紧双臂,只觉得这秋日的阳光,忽然变得好冷。
种花事件之后,苏念雪更加沉默,也更加谨慎。她几乎不再离开房间,每日不是对着窗外发呆,就是蜷在沙发里看一些房间里有的、她并不感兴趣的书籍。
心里的恐惧和压抑,与日俱增。
这天深夜,她被噩梦惊醒。梦里是沈执拿着匕首,冷笑着逼近她的场景。她猛地坐起,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不止。
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恐惧如同实质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她受不了了,再待在这个房间,她觉得自己会疯掉。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摸索着打开房门。走廊里只亮着几盏昏黄的壁灯,光影幢幢,更添几分诡异。她凭着记忆,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只想离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远一点。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区域。走廊尽头有一扇虚掩着的门,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线。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是一个书房。比她住的房间还要大,四面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墨水的气息,混着那丝熟悉的冷松香。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大书桌,桌面上摊开着一些文件。
苏念雪像被什么吸引,慢慢走了进去。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厚重的书籍,最后,落在书桌后方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上。
那是一幅油画。画上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年轻女子,穿着素雅的旗袍,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的容貌……竟与沈执有五六分相似。
苏念雪愣住了。这是……沈执的母亲?
她从未听说过关于沈执家世的任何事。外界只知他手段狠辣,白手起家,短短数年便攫取了惊人的财富和权势,过往却是一片空白。
这画中的女子,如此温柔,与沈执那身冰冷戾气格格不入。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倒扣着的、略显陈旧的相框。她犹豫了一下,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伸手将相框拿了起来。
照片上,是年轻了许多的沈执,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站在一个简陋的工棚前,脸上还有些未褪尽的少年气,眼神却已经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和冷硬。他身边站着几个同样穿着工装、面容模糊的男人。而他的手臂,亲昵地搭在一个老人的肩膀上。那老人面容慈祥,正对着镜头笑得开怀。
这照片……似乎揭示了他不为人知的过去。
就在这时,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冷喝:
“谁让你进来的!”
苏念雪吓得手一抖,相框差点脱手。她慌忙将相框放回原处,猛地转身。
沈执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显然也是刚从外面回来,或许是从某个应酬场合,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中的寒意,比新婚夜那把匕首更让她胆战心惊。
他大步走进来,一把抓起那个相框,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无恙后,才重重地扣回桌面上。然后,他转向苏念雪,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几乎让空气凝固。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一步步逼近,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安分守己?”
苏念雪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书架,无路可退。她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怒意,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对……对不起……我只是……睡不着……走错了……”她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走错了?”沈执冷笑,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还是觉得,我最近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脸凑近她,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带着强烈的侵略性。“窥探我的东西?嗯?谁给你的胆子?”
“我没有……我没有窥探……”苏念雪拼命摇头,泪水滑落,沾湿了他冰冷的手指,“我只是……看到了那幅画……和照片……”
沈执的目光更加阴沉,捏着她下巴的手又收紧了几分:“我的事,轮不到你来好奇。记住,在这里,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听话。否则……”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明确的恐吓都更令人恐惧。
苏念雪闭上眼,绝望地等待着他的惩罚。或许是一顿折磨,或许是更可怕的……她不知道。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降临。
沈执盯着她布满泪痕的、苍白的小脸看了几秒,眼神复杂地变幻了一下,最终,松开了手。
“滚回你的房间。”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有我的允许,再踏进这里一步,后果自负。”
苏念雪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书房。回到那个冰冷的卧室,她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这一次,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沈执的怒火。可奇怪的是,在他盛怒之下,她除了恐惧,似乎还捕捉到了一丝别的什么……在他看到照片的那一刻,那双冰冷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是痛楚吗?
那个相框里的老人,是谁?那幅画里的温柔女子,又为何与他如今的冷酷截然不同?
沈执……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恐惧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一种名为好奇的情绪,悄然探出了头。
自书房事件后,苏念雪安分了许多,几乎成了这座庄园里一道沉默的影子。沈执似乎也更忙了,偶尔回来,周身都带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两人再无交集。
直到一周后,沈执忽然吩咐,晚上有个家族内部的小型聚会,让她准备一下,一同出席。
所谓的家族,不过是沈执手下几个得力的、沾亲带故的骨干,以及他们的女伴。宴会设在主宅的偏厅,比起苏念雪想象中觥筹交错的场景,气氛显得有些怪异。男人们谈论着生意场上的事,言语间不乏刀光剑影,女眷们则聚在一起,看似说笑,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苏念雪,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轻蔑,甚至嫉妒。
苏念雪穿着沈执让人送来的、合身了许多的月白色旗袍,安静地坐在沈执身边的角落位置,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很不适应这种场合,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
席间,一个穿着妖艳、被称为“三姑”的中年女人,端着酒杯,扭着腰肢走到沈执面前,语气谄媚:“阿执啊,听说城西那块地,你打算交给阿强去打理?他年轻没经验,怕是镇不住场子吧?不如让你表舅……”
沈执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声音冷淡:“三姑,管好你南区那几家**就好。”
三姑脸色一僵,讪讪地笑了笑,目光转向苏念雪,像是找到了转移话题的目标:“哟,这就是新娶的太太吧?真是水灵,不愧是纺织厂出来的厂花,就是这身子骨,看着弱不禁风的,也不知道能不能伺候好我们阿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