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证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像一片被撕碎的日历。薄薄的两张纸,红得刺眼,
却压得清如指尖发沉,仿佛那上面凝结的不是墨迹,而是她十年青春的重量。
她站在民政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外,初秋的风卷着凉意,
丝丝缕缕地钻进她单薄的米色风衣领口。雨丝斜斜地飘落,不大,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冷,
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冰凉一片。这冷,竟比不上心底那片荒芜的寒意。
景明就站在几步之外,正低头,动作娴熟地撑开那把与他此刻心情同样沉郁的黑色长柄伞。
伞骨“咔哒”一声弹开,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撑开一小片干燥的阴影,隔绝了风雨,
也隔绝了她。那伞,是他成为“景总”后常用的,昂贵、冷硬、一丝不苟,
像他此刻的侧脸线条,没有一丝多余的柔软。清如的目光落在那伞面上,像被钉住。这把伞,
曾无数次为她遮风挡雨。小时候,他举着一把破旧的小花伞,踮着脚,
努力把伞面倾向她这边,自己半边肩膀淋得透湿,还傻乎乎地笑:“清如,你看,
我保护你呢!”后来,他有了钱,伞换了一把又一把,越来越大,越来越黑,
越来越像他身份的象征,而伞下那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女孩,似乎也随着那些旧伞,
被遗落在了时光的尘埃里。“景明,”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景明撑伞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头,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
此刻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映着灰暗的天色和她的身影,却读不出任何情绪。“你真的,
”清如顿了顿,喉头有些发紧,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棱角的石子,硌得生疼,
“连一分钟都不愿意为我多等吗?”这是她签字前,最后一次问他。也是她在这段婚姻里,
最后一次卑微地确认自己的位置。景明微微蹙眉,
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一眼那块价值不菲的腕表。铂金表盘在阴沉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秒针一格一格,精准地跳动着,像在无声地嘲笑她此刻的“不合时宜”。“十分钟后,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有个跨国会议,
涉及欧洲分部的关键并购案,不能缺席。”他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
最终落在她紧紧攥着离婚证的手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合同很重要,清如,你应该理解。”理解。又是这个词。十年婚姻,
她似乎一直在“理解”。理解他为了创业没日没夜,理解他应酬到深夜带着一身烟酒味回家,
理解他忘记他们的纪念日,理解他在她生病时只来得及打一通电话,
理解他在她精心准备的晚餐面前,眼睛始终离不开笔记本电脑屏幕……她理解了他的野心,
他的压力,他的“身不由己”,却唯独没有理解,
自己何时变成了他人生蓝图里一个可以被无限压缩、甚至随时删除的“备注”。“我理解。
”清如轻轻地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这三个字,像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她不再看他,转身,没有打伞,径直走进了冰冷的雨幕中。风衣很快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
寒意刺骨,但她觉得,这冷,反而让麻木的心有了一丝清醒的痛感。她没有回头,
身后那片巨大的黑色阴影,连同那个曾是她全世界的人,被雨帘隔断,越来越远,直至模糊。
---他们曾是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青梅竹马。记忆里的时光,像被阳光晒透的棉被,
带着暖烘烘的甜香。老城区那棵巨大的银杏树,是他们的王国。春天,
他们捡拾嫩黄的扇形叶子,夹在书里做书签;夏天,浓密的树荫是天然的凉棚,
景明会偷偷从家里带出冰棍,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甜得眯起眼睛;秋天,
金黄的叶子铺满地面,他们躺在厚厚的叶毯上,看云卷云舒,景明会笨拙地给她编树叶皇冠,
戴在她头上,郑重其事地宣布:“清如,你是我的银杏公主!”;冬天,
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他们会堆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用煤球做眼睛,
胡萝卜做鼻子,景明会把自己的红围巾解下来,笨拙地围在雪人脖子上,
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那时的时间,是慢的,是柔软的,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景明家境普通,却有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清如家境稍好,却毫无骄矜,
总是用她小小的力量,默默支持着他。她记得他为了买一本参考书,省下一个月的早饭钱,
饿得脸色发白,是她偷偷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记得他第一次参加奥数比赛失利,
躲在银杏树下掉眼泪,是她笨拙地拍着他的背,说:“没关系,下次我们一起加油!
”;记得他考上重点大学,兴奋地抱着她转圈,喊:“清如,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那时在清如心里,就是能一直这样,在银杏树下,分享一个包子,
分担一次眼泪,分享所有喜悦,分担所有忧愁。她以为,这就是他们未来的模样。后来,
景明真的“出息”了。他像一颗被投入商海的石子,激起了惊人的浪花。
他敏锐、果断、近乎冷酷地抓住每一个机会,从一个小小的贸易公司,到涉足地产、科技,
短短几年,便成了商界炙手可热的新贵。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他的照片,
总是穿着剪裁精良的西装,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淡漠笑意。
清如为他洗手作羹汤。她放弃了原本稳定的文职工作,成了他背后的女人。
她学会了打理他复杂的社交圈,学会了在名媛贵妇们言不由衷的恭维中保持得体的微笑,
学会了在他深夜归家时,默默递上一碗温热的醒酒汤。
她为他挡下所有流言蜚语——关于他崛起的“原罪”,关于他身边形形**的女人。
她相信他,就像相信银杏树下那个为她编皇冠的少年。她以为,只要她足够好,足够懂事,
足够“理解”,他们的家,就永远是那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然而,她错了。
当景明站在金字塔尖,她却成了他宴会厅里沉默的背景板。那些觥筹交错的场合,
她穿着昂贵的礼服,妆容精致,却像个精致的摆设。景明周旋于各路权贵之间,谈笑风生,
眼神偶尔扫过她,也像扫过一件昂贵的附属品,确认它的存在,仅此而已。
她听不懂他们谈论的资本运作、杠杆收购、市场布局,她插不上一句话。
她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孩们,带着崇拜和目的,围着他,而他对她们,
总是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的礼貌,偶尔一个眼神,却让清如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开始失眠,在空旷奢华的别墅里,听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慌。
她感到一种深刻的孤独,仿佛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笼子外是丈夫璀璨的世界,而笼内,
只有她日益枯萎的灵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清如花了一下午,
精心熬煮了一锅景明小时候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汤色奶白,香气氤氲,
盛在温润的骨瓷汤碗里,是她试图抓住的一点旧日温暖。她把汤端到书房门口,
景明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
“景明,”她轻声唤他,“喝点汤吧,你喜欢的莲藕排骨汤。”“嗯。”他头也不抬,
敷衍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钉在屏幕上。清如站在门口,看着灯光下他专注的侧脸,
那曾经让她心动的轮廓,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和遥远。十年了,她像一个陀螺,
围绕着他旋转,付出所有,却只换来越来越模糊的背影。那锅热汤的香气,
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自作多情。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疲惫瞬间淹没了她,
比窗外深秋的寒夜更冷。“景明,”她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们离婚吧。”话音落下,书房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嗒嗒声,清晰得刺耳。几秒钟后,
景明终于停下动作,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以及……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他皱着眉,语气里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强势,“胡闹什么?明天再说,
这份合同很重要,今晚必须敲定细节。”他重新看向屏幕,
仿佛刚才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噪音。“不重要了,”清如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