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天，风里裹着稻花的甜香。七岁的周晓楠光着脚跑在田埂上，

两条辫子像蜻蜓的翅膀，在身后轻轻扇动。八岁的许明远跟在后面，

黑亮亮的额头上挂着汗珠，把步子放得缓缓的，像怕真的追上她似的。"远哥，你抓不到我！

"她回头喊，声音脆得像银铃。许明远忽然加速，伸手揪住她的衣角，

指尖带着太阳的温度："抓到了。"周晓楠顺势倒在草地上，气浪掀动了地上的蒲公英。

许明远在她旁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用报纸裹着的糖饼，油纸边缘已经被体温焐软。

"我妈烙的，给你留的。"糖饼凉了大半，甜香却钻得人心里发暖。周晓楠掰了一半递回去，

两人肩并肩坐着，看远处的稻浪把夕阳揉成碎金。"远哥长大想做什么？"她含着糖饼问，

声音黏糊糊的。许明远看着天边的云，说："想开大汽车，带你去城里看高楼。"他转头时，

睫毛上还沾着光，"你呢？""当老师！"周晓楠挥着小手，差点把糖饼甩出去，

"站在讲台上，教好多好多人。"许明远赶紧扶住她的手腕，

指尖蹭过她细瘦的胳膊："那得好好学，我听说要读很多书的。""嗯！"她用力点头，

"我们一起。"那时总觉得日子长得像田埂尽头的路，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

许明远的口袋里永远有给周晓楠留的零食，有时是颗水果糖，

有时是块烤红薯；周晓楠的书包里总装着两人分着用的橡皮，她写字用力，

橡皮总用得比别人快些。"远哥，你看我画的画！"周晓楠举着蜡笔画的小房子，

屋顶歪歪扭扭的，却仔细地画了两个小人。许明远凑过去看，

指着其中一个扎辫子的："这是你。"又指着旁边高些的，"这是我。"他忽然笑了，

"我们住一起？"周晓楠的脸"腾"地红了，把画纸往身后藏："我...我随便画的。

"许明远却一把抢过来，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裤兜："我收着了，等将来真盖了房子，

就按这个画。"村头的老槐树下有口井，夏天时井水冰沁沁的。许明远总提着水桶去打水，

周晓楠就坐在井边的石头上，看他把水桶放进井里，绳子在他手里绕成圈。"远哥，

井里是不是有月亮？"她歪着头问，看井水映着的月牙晃啊晃。"应该有吧。

"许明远把打上来的水往她面前凑了凑，"你看，月亮在这儿呢。"周晓楠伸手去捞，

指尖刚碰到水面，月亮就碎了。她"呀"了一声，许明远笑得直不起腰。

"等你以后开大车带我的时候，能不能追到月亮？"她仰着脸问，眼睛亮闪闪的。

许明远用力点头："一定能！"变故是在许明远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天来的。

拖拉机翻在泥泞山路的消息传到村里时，周晓楠正趴在窗台上写作业，

看见许明远的妈妈跌跌撞撞跑回家，裤脚沾着泥和草。葬礼上，她站在梨树下，

看他跪在灵前，背挺得像根被雨打湿的竹竿，下唇咬出深深的红痕，却没掉一滴泪。"远哥。

"她在葬礼结束后悄悄拉住他的袖子，声音轻得像叹息。许明远转过头，眼睛红得吓人，

却只是摇摇头："我没事。"三个月后，许明远的妈妈改嫁，带走了妹妹。

那晚周晓楠偷溜出去，在梨树下找到他。月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远哥。"她把揣在怀里的煮鸡蛋递过去，蛋壳还温着，"我妈煮的。"许明远接过去，

剥了一个塞给她，自己咬着另一个，蛋黄的粉白沾在嘴角。"以后...别总往我家跑了。

"他突然说，声音哑哑的。周晓楠愣住了："为什么？""我奶病着，家里乱。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鸡蛋壳，"你该好好念书，别被耽误了。"夜风卷着梨花落下来，

像碎雪，落在他们发间。"可我们是朋友啊。"周晓楠的声音带着哭腔。许明远没说话，

只是把她送回家，走到门口时忽然说："等我奶好点，我还带你去摘野枣。"初中开学那天，

周晓楠在校门口等到夕阳斜斜地切过校门，也没等来许明远。她跑到许家，看见他正劈柴，

斧头落下时，震得木柴上的蛛网轻轻颤。奶奶坐在灶台边咳嗽，声音像破旧的风箱。"远哥，

今天开学..."她的声音被篱笆挡住，闷闷的。许明远放下斧头，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走到篱笆边："不去了。"他看着她的书包，带子上还挂着去年他送的小铃铛，"奶奶病了，

我得挣钱。"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篱笆的木刺，"你去吧，连我的份一起学。

"周晓楠的眼泪突然涌上来，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可是...你答应过要一起读书的。

"他别过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你要是有不会的题，放学回来可以问我，

我听村里的高中生讲过，初中的课不难。"她点点头，转身往学校走，

书包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像在哭。后来的日子，周晓楠每天放学都往许家跑，

把笔记摊在他补鞋的木箱上。许明远就一边补鞋子，一边听她讲今天学了什么。

"这个数学题，辅助线怎么画？"她指着几何图问。许明远放下锥子，

看了看题："你把这个角平分试试，我听人说角平分线有用。"周晓楠一画，

果然做出来了："远哥，你好厉害！"他笑了笑，继续补鞋："我就是瞎猜的，

你得好好听老师讲。"期末考试前，许明远从怀里掏出支新钢笔，笔杆是亮晶晶的银色。

"给你，考试用。"周晓楠连忙摆手："我有笔，这个太贵了。""拿着。

"他硬塞进她手里，"好笔才能写出好字，你将来是要当老师的。"钢笔握在手里，

沉甸甸的。周晓楠忽然想起他前几天在砖厂搬砖，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远哥，

你别太累了。""没事。"他搓了搓手，"我壮着呢。"周晓楠去县城读高中那年，

许明远在修车铺当学徒。她每次放假回来，都觉得他又变了些——更高了，肩膀更宽了，

眼神里的光藏得更深了。"远哥，你看我考了全班第三！"高一那年寒假，

她举着成绩单跑去找他。许明远正在给摩托车换轮胎，满手油污。他直起身，

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我就知道你能行。"他从工具箱底下翻出个布包，"给你的。

"布包里是双棉手套，针脚有点歪，却是崭新的。"我看你骑车冻手。"他挠挠头，

有点不好意思。周晓楠戴上手套，大小正合适，掌心暖暖的："谢谢你，远哥。"高二寒假，

她攥着年级第三的成绩单跑回村，却发现许家大门锁着，锈迹爬满了门环。

邻居说他去省城打工了，走时把她给的书都塞进了帆布包。"他说，让你别惦记。

"邻居大妈叹着气，"那孩子，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呢。"周晓楠站在枣树下，

看着光秃秃的枝桠，忽然觉得冬天的风，怎么这么冷。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支银色钢笔，

笔杆上还留着他的指纹似的。后来她考上省城的师范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父母在村口放鞭炮时，她总忍不住往路口望，好像那个熟悉的身影会从尘土里走出来，

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行"。大学的日子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哗啦啦地翻。

周晓楠每天往返于教室和图书馆，偶尔路过校门口的公交站，会望着开往郊区的公交车发呆。

她问过村里来省城打工的人，没人知道许明远的消息。"许明远？

是不是那个小时候总护着你的男孩？"同村的王婶在食堂打工，给她多打了勺菜，

"听说在城里修车，具体在哪就不知道了。"大三春天，笔记本电脑突然黑屏时，

周晓楠急得差点哭出来。里面存着教学比赛的课件，学校维修点要等三天，

同学说后街有家"远航电子维修"，手艺好还快。她抱着电脑走进小巷，风铃叮当地响。

柜台后的人背对着她，正在整理零件，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背上割出明明暗暗的条纹。

"您好，电脑坏了..."那人转过身的瞬间，周晓楠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

电脑包"啪"地掉在地上。"晓楠？"许明远手里的螺丝刀落在地板上，清脆的响声像冰裂。

五年没见，他高了好多，下巴上有道浅疤，笑起来时眼角有淡淡的纹路。可那双眼睛，

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亮，此刻里面映着她的影子。"远哥？"她的声音发颤，

像被风吹得发抖的叶。他快步绕过来，却在两步外停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机油的工作服，

又看了看她的连衣裙，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他弯腰捡起电脑包，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

"电脑怎么了？"周晓楠盯着他手上的茧子，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像藏着许多没说的故事。

"突然黑屏了，里面有资料...""我看看。"他接过电脑，动作熟稔地拆开后盖，

指尖在零件上轻点，"主板短路，不严重，两小时能好。""你..."她想问的太多，

话到嘴边却成了，"什么时候来的省城？"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三年了。"他抬眼时，

目光扫过她胸前的校徽，又很快移开，"听说你考了师大，厉害啊。

"周晓楠的鼻子突然发酸："你怎么不联系我？"他低头拧着螺丝，

声音很轻："忙...而且...怕打扰你。""我们是朋友啊。"她脱口而出，

像很多年前那个梨树下的夜晚。许明远的动作停了，抬头看她时，眼里有东西在闪："是，

我们是朋友。"那天她在店里待了一下午，看他修电脑，

听他说这些年的事——在工地搬过砖，在饭店刷过碗，跟着老电工学手艺，

后来才学了修电脑。"刚来时被骗过，身上一分钱没有，在桥洞睡了三天。"他笑着说，

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后来遇到个修电脑的师傅，看我可怜，让我在店里帮忙，管吃住，

我就跟着他学了。"周晓楠的心揪了一下："那时候...为什么不找我？""找你干啥？

"他敲了敲电脑外壳，"你那时候正准备高考，不能分心。"他忽然笑了，"再说，

我现在不是挺好的？"电脑修好时，夕阳正把巷子染成橘红色。许明远把电脑递给她，

他撕了张便签写号码，字迹比小时候工整多了，"以后有问题，随时找我。"走出店门时，

周晓楠回头看了眼招牌，"远航"两个字在夕阳里闪着光，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周晓楠总找借口去店里。有时说电脑又出问题，

其实只是想看看他；有时买瓶水站在旁边，

看他低头修东西时认真的侧脸；有时带自己做的便当，看他吃得狼吞虎咽，

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你做的红烧肉比我妈做的还香。"许明远嘴里塞得满满的，

含糊不清地说。周晓楠笑着给他递纸巾："那以后我再做。"他抹了抹嘴，"太麻烦你了。

"她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把大的糖饼让给她。"不麻烦的。

"许明远的眼睛亮了亮，又赶紧摆手："不用不用，你功课忙。""不忙。"她坚持，

"就当谢谢你帮我修电脑。"五月的一个周末，她教他做初中数学题。他学得很快，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的声音，和窗外的蝉鸣混在一起，像首安静的歌。"这里，

辅助线应该这样画。"她握着他的手，在纸上画了条线，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时，

脸突然红了。许明远的耳朵也红了，喉结动了动："晓楠...""嗯？"她抬头看他，

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却突然移开目光，指着习题册："这个公式，我还是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