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南城。

夏末的雷雨总是不讲道理，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又在几分钟后识趣地收敛成缠绵的雨丝，给整座城市罩上一层湿漉漉的、散发着泥土与青草混合气息的薄纱。

南城动车站的出口，巨大的玻璃穹顶下，人潮像是归巢的蚁群，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朝着不同的方向涌去。

顾眠就站在这片喧嚣的边缘，南门出口的屋檐下，一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拎着一把收拢的透明长柄伞，伞尖无意识地在湿润的地面上画着圈。

“陈姨，您放心吧，我会看好她的……”

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像是雨后微凉的风，带着一股能让人安心的力量。电话那头的女声显得有些急切，语速很快，带着常年身居高位者不自觉的命令感，却又在尾音里泄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

顾眠耐心地听着，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流，望向站内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G1836次列车的状态已经从“运行中”跳成了绿色的“已到达”。

“嗯……行，她那班车应该已经到了，您先忙，我挂了啊。”

他没有给对方再多说几句的机会，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他略显疲惫但依旧清隽的脸。顾眠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将手机揣进外套口袋里，靠在了身后的立柱上。

陈姨，也就是徐梦瑶的母亲，曾是他母亲无话不谈的闺蜜。在那个他和徐梦瑶都还穿着开裆裤的年代，两家人就住对门，关系好到几乎可以算作一家人。

只是后来，徐叔叔意外离世，陈姨远赴海外打拼，一切都变了。

顾眠再次将视线投向出站口，试图在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找寻到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身影。

虽然他已经通过陈姨那含糊其辞的描述，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那个记忆里总是跟在他身后，扎着羊角辫、别着小黄鸭发卡，糯糯地喊他“哥哥”的小姑娘，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个性”、“叛逆”、“不太好管”，这是陈姨在电话里反复强调的词。

顾眠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能让雷厉风行的陈姨都感到头疼，这“个性”，恐怕不是一星半点。

人群一波波地涌出，又一波波地散去。有情侣在雨中相拥，有家人在亲切地呼唤，嘈杂的人声、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咔哒声、车站的广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独属于这个地方的交响乐。

顾眠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像是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耐心十足。

大概过了十分钟，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一条微信消息的预览弹了出来。

发送人的昵称让他微微怔了一下。

【就算死了也别管我】：我到了。

顾眠的手指悬在屏幕上，点开了聊天界面。

他与这个账号的上一条消息，还清晰地停留在四年前的夏天。

【瑶瑶（鸭鸭）】：顾眠哥哥，我考上你读过的那所高中啦！

【一股石楠花味】：可以啊瑶瑶，恭喜。

【瑶瑶（鸭鸭）】：嘿嘿，等我放假了去找你玩！

【一股石楠花味】：好。

一个“好”字，便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交集。四年光阴，弹指一挥，足以改变太多事情。

他看着自己那个被吐槽过无数次的微信名，又看了看对方那个充满戾气的新昵称，指尖在屏幕上敲击着。

【一股石楠花味】：我在南门，要我去找你吗？

消息发送成功，几乎是秒回。

【就算死了也别管我】：不用，我去找你。

简短的六个字，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漠。

顾眠收起手机，没有再回复。他重新靠回柱子上，等待着那位“大**”的降临。

等待的过程总是无聊的。

顾眠又一次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进了那个名为【就算死了也别管我】的个人主页。

朋友圈是一条冷冰冰的横线，底下缀着一行小字：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哦，不，她大概不是设置了三天可见，而是很早之前，就把自己给屏蔽了。

顾眠自嘲地笑了笑，目光落在了那个头像上。

他清楚地记得，这个账号以前的头像，是一张他亲手拍的照片——一只在浴缸里漂浮的小黄鸭，那是他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

可现在，那个承载着童年记忆的小黄鸭不见了。

他点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头像，图片瞬间放大，一张全新的面孔冲击着他的视觉。

那是一张灰白两色的仰角**，背景似乎是在某个光线昏暗的卫生间。照片里的女孩下巴微扬，眼神睥睨，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满了不屑与嘲弄。浓重的烟熏妆掩盖了她原本的模样，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在黑夜里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

顾眠的指尖摩挲着冰冷的屏幕，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又看向她的个性签名。

以前的签名是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今天也要加油鸭”，又或许是某个动漫里元气满满的台词。

但现在，那一行字清晰无比，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他的心上。

【活着干嘛，都死了算了:)】

句末那个微笑的表情，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和绝望。

顾眠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陈姨口中的“个性”，原来是这个意思。

就在他盯着那行签名，思绪有些飘远的时候，忽然感觉右边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

顾眠下意识地转过头。

一个女孩站在他半步之外的地方，一个银色的行李箱就立在她的腿边。

她大约十七岁左右，身高刚刚过一米六的样子，堪堪到他的下巴。

她拥有一张极为精致的萝莉脸，五官小巧而立体，皮肤在车站灯光的映照下白得有些晃眼。这张脸，本该是甜美可爱的代名词，此刻却被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厌世感所笼罩。

她的眼神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不屑与漫不经心，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眼前的他，都不过是些无聊的尘埃。

为了强化这种感觉，她还化了很浓的烟熏妆。黑色的眼线在眼尾微微上挑，拉长了眼型，将那双本该清澈的杏眼勾勒得深邃而又充满了攻击性，透着几分桀骜不驯。

她的左边耳垂上，挂着一枚闪亮的流苏耳钉，细碎的链条随着她偏头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为她整体的造型又增添了一抹不羁的色彩。

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短款露脐装，但外面却套了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外套，拉链敞开着，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纤细的腰肢，却又阻挡了旁人对她身体更进一步的肆意打量。

下身则是一条磨边处理过的牛仔热裤，将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完全展露出来，脚上蹬着一双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长款马丁靴，鞋带系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就像是一朵在暗夜里悄然盛放的黑色玫瑰，美丽，却带满了尖刺。

顾眠的目光从她的马丁靴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她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

这张脸的轮廓，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小时候的影子，可那眼神，那气质，却早已是天壤之别。

顾眠愣了半秒，试探性地开口：“……瑶瑶？”

女孩听到这个称呼，眉梢猛地一挑，那双带着厌世感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上下打量了顾眠一番，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嗤笑。

“别这么叫我。”

在顾眠打量她的同时，徐梦瑶其实也在飞快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身高目测超过了一米八，身形清瘦挺拔，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休闲裤的搭配，干净得有些过分，跟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格格不入。

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发型。

记忆里，初中时代的顾眠，永远留着清爽利落的寸头，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阳光得像夏日里的第一缕晨光。

可是现在……

他的头发留长了很多。

额前细碎的刘海很长，几乎要遮住眼睛，自然地垂落在脸颊两侧，随着他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光线从他身后照来，只能看到他深邃的眼部轮廓和高挺的鼻梁。

而后脑勺的头发，则被利落地扎成了一个高马尾，虽然不长，但足以看出形状。

脸颊两侧的鬓角也留得比较长，与刘海自然地衔接在一起。在马尾的根部和耳朵附近，还有一些不听话的碎发散落着，为他整个人增添了几分慵懒随意的感觉。

这是……什么发型来着？

原谅她贫乏的词汇量，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

硬要说的话，有点像她看过的某部动漫里的男主角，那种平时看起来颓废安静，实际上却隐藏着另一面的那种……武士头？

嗯，大概是吧。

除了发型，他似乎没什么变化。穿着依旧是她印象中那副万年不变的白衣黑裤的极简风格，连看人的眼神，都和以前一样，温和得没什么攻击性。

徐梦瑶撇了撇嘴，决定先发制人，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

“喂，你的微信名字是什么鬼？石楠花是什么？”她开口，声音带着点少女特有的清脆，但语调却是冷冰冰的，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顾眠被她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一抹无奈又好笑的表情。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笑着反将一军：“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话说回来，瑶瑶，倒是你的网名是什么鬼？看着可不怎么吉利。”

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加重了“瑶瑶”两个字的读音，同时很自然地伸出手，要去接她身旁的行李箱拉杆。

“走吧，站在这儿也挺冷的，回家了。”

他的动作自然而然，就像四年前一样。

然而，徐梦瑶的反应却让他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只见她身体微微一侧，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瞬间躲开了他的手，同时将行李箱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动作里充满了戒备和抗拒。

“嘁。”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声响，“不用你管我。”

她的目光直视着顾眠，眼神冰冷，“还有，不要叫我瑶瑶。”

那两个字，仿佛是什么肮脏的词汇，让她避之不及。

顾眠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了裤子口袋里。

他脸上的笑容未减，只是眼神深了些许。

“行，不叫就不叫。”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那……徐梦瑶同学，可以走了吗？”

他转身，率先迈开了步子。

徐梦瑶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高瘦的背影，咬了咬下唇。

顾眠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有跟上来的动静，又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

“怎么，不舍得走？还是说，要我八抬大轿来请你？”他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徐梦瑶瞪了他一眼，终究还是拖着行李箱，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行李箱的轮子在湿滑的地砖上发出一连串“咔啦、咔啦”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前一后，两人之间隔着三四步的距离，谁也没有再说话。

雨丝变得绵密了些，带着凉意，扑在脸上。

顾眠将那把透明的雨伞撑开，举过头顶，然后稍微将伞朝身后倾斜了一些，确保能将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小个子也笼罩进去。

徐梦瑶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头顶上方的变化，依旧低着头，默默地走着，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

“我们怎么走？”她闷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开车来的，我们坐车回去。”顾眠言简意赅地回答。

“哦。”

又是一阵沉默。

穿过一条马路，又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两旁停满了各式各样的私家车。

顾眠最终在一辆白色的、看起来格外小巧玲珑的车子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辆在国内被网友们戏称为“剁椒鱼头”或者“老头乐”的电动代步车，圆滚滚的车身，方正的前脸，在旁边那些动辄四五米长的轿车和SUV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迷你。

徐梦瑶的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她拉着行李箱，站在车子旁边，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先是低头，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这辆甚至还没她行李箱高多少的白色小车，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将目光转向了正从口袋里掏车钥匙的顾眠。

那张画着精致厌世妆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就是你说的……”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音，“车？”

顾眠已经熟练地按下了钥匙上的解锁键。

只听“啾”的一声轻响，白色小车的两个后视镜应声弹开，像一对刚刚睡醒的耳朵。

他将钥匙在指尖帅气地转了一圈，然后冲着徐梦瑶扬了扬下巴，嘴角挂着一丝欠扁的笑容。

“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