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青龙,名青鳞,被村民养大。我教我善良,教我知恩图报,我以为他们爱我如子。
可是我被训成了一条狗,以“爱”为链,束缚住我的手脚。有一句话他们是对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1清晨的桃源村,薄雾如纱,笼罩着错落的屋舍和袅袅炊烟。
阳光艰难地穿透雾气,洒在村中央广场那尊粗糙的龙形石雕上。孩童们的欢笑声划破了宁静。
他们并非在追逐嬉闹,而是围在一个巨大的、卧在广场边缘的生物身边——那便是青鳞。
他通体覆盖着青玉般的鳞片,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鹿角般的龙角尚未完全长成,
显得稚嫩而威严并存。孩子们将采集来的、饱含露水的鲜嫩果子递到他的嘴边,
胆大的甚至会伸手触摸他冰凉的鳞片。青鳞微微低下头,
琥珀色的龙瞳里映出孩子们天真烂漫的脸庞。他小心翼翼地用吻部接过果子,
避免任何可能伤到他们的动作,喉咙里发出满足的低沉呜咽。周围的大人们看着这一幕,
脸上挂着一种混杂着得意与安心的笑容,不时低声交谈:“看呐,多通人性。
”“不愧是咱们村养大的祥瑞,就是善良温顺。”这时,德高望重的老村长拄着藤杖走来,
他须发皆白,面容慈祥,但眼神深处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精明。他拍了拍青鳞垂下的一只龙爪,
动作亲昵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掌控感。“好孩子,今天也是我们桃源村的骄傲。
”祭祀的时辰到了。村民们聚集在广场的祭坛周围。祭坛古朴,
中央却特意留出了一个巨大的、符合青鳞体型的位置。不需要催促,青鳞熟练地蜿蜒而上,
将自己庞大的身躯盘绕在祭坛周围,龙首温顺地搁在中央,
成为这场祭祀最核心的“活体图腾”。在香火缭绕和村民的祈祷声中,青鳞的思绪有些飘远。
他回忆起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祭祀,村民恳求他召唤甘霖。那时他还不太会控制力量,
拼尽全力,几乎抽干了周身精气,才唤来一场覆盖村庄的小雨。事后他虚弱地瘫倒在地,
鳞片都失去了光泽。而村民们,在短暂的欢呼后,围上来说的不是关切,而是“看,
我们教化得多好,连龙都能为了我们如此付出”、“下次定要更精准些,莫要浪费了力气”。
那种被工具化的不适感第一次在他心中萌芽。祭祀接近尾声,一个意外发生了。
一个追着皮球跑闹的孩子,脚下一滑,竟直直地向广场边缘的陡坡摔去!
青鳞的瞳孔骤然收缩,龙族的本能让他肌肉紧绷,几乎要瞬间腾空而起,
用爪子捞住那个孩子。然而,就在他刚要发力的瞬间,一道严厉的目光如冰冷的箭矢射来。
是老村长。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青鳞,微微摇了摇头。
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制止,还有一丝……恐惧。与此同时,
离孩子最近的几个健壮村民已经敏捷地冲上前,一把将孩子拽了回来。虚惊一场。
孩子母亲抱着孩子心有余悸地哭泣,村民纷纷安抚。老村长走到青鳞身边,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也传入周围几个核心村民的耳中:“好孩子,你的心意我们知道了。
但记住,不可轻易显露力量,飞翔、呼风唤雨,都会惊扰世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要的,是持续的、安稳的祥和。”青鳞刚刚绷紧的力量,缓缓地、无力地松懈下来。
他重新伏下头颅,看着村民们庆幸的脸,心中却第一次泛起一丝迷茫。保护,
也是一种“惊扰”吗?他们害怕的,究竟是惊扰世人,
还是他这不受完全控制的、龙的力量本身?祭祀圆满结束,阳光彻底驱散雾气,
村庄一片光明祥和。青鳞依然盘踞在祭坛上,接受着村民的赞美与抚摸,
但他琥珀色的瞳孔里,那抹初升朝阳的光芒,似乎被一层无形的阴翳遮挡了。2村庄后山,
一个被人工开凿、拓展过的巨大山洞。洞口和内部的石壁上,
刻画着无数繁复而古老的朱砂符文,它们并非装饰,隐隐构成一个禁锢的力场。夜晚,
青鳞回到这个被称为“龙居”的栖身之所。白天的热闹与赞美褪去,
山洞里只有冰冷的石壁和永恒的寂静。他蜷缩在洞穴最深处,
那里铺着村民为他准备的、松软的干草,但这并不能带来多少温暖。
洞壁的符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勾起了他深层的记忆。他想起了自己破壳而出时,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村长和几位长老“惊喜”的脸。他被带入村庄,
作为上天赐予的“祥瑞”被抚养。他的“教育”是从学习“规矩”开始的。
他被教导人类的礼仪,如何低头,如何收敛爪子,如何控制呼吸以免喷出的气流吹倒房屋。
最初,他也会因为天性,在高兴时忍不住甩动尾巴,扫倒一片篱笆;在悲伤时,
无意识引得天空阴云密布。每一次这样的“失控”,换来的都不是理解,
而是全村范围的恐慌和村长“痛心疾首”的教诲。“青鳞啊,你要记住,你是不同的。
”村长总会把他带到这个山洞,指着壁上的符文,语重心长地说,
“你的身体里流淌着古老而强大的血脉,但这也是危险之源。龙族的本性是野性难驯的,
是破坏与骄傲的象征。我们收养你,教化你,就是为了帮助你战胜这种与生俱来的‘恶’。
真正的强大,不是肆意妄为,而是克制。是为他人着想的‘善良’。
”“克制”、“善良”、“为他人着想”……这些词汇如同最坚硬的枷锁,
一遍遍锻造着他的认知。他被反复告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错误。
村民们供养他食物,为他建造(禁锢)居所,给予他(有限的)关爱,所有这些“恩情”,
都成了他必须用绝对的“顺从”和“克制”来回报的债务。有一次,
他无意中听到两个醉醺醺的村民在洞口外交谈。一个说:“嘿,要不是咱村子有这条龙,
东边黑风寨那群人早就打过来了……”另一个嗤笑:“那是,有他在,风调雨顺不说,
谁不得掂量掂量?不过也得看紧了,毕竟是非我族类……”后面的话含糊不清,
但“非我族类”四个字,像一根针,深深扎进了青鳞的心里。他抬起一只前爪,爪尖锋利,
足以撕裂金石。但他记得村长的教导——“利器不可示于人前”。他尝试着,
小心翼翼地磨钝自己的爪尖,在洞壁的石头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他又看向自己身上几片颜色稍暗、边缘有些卷曲的鳞片。
那是长期压抑体内奔流的雷霆与风云之力,导致力量淤积、反噬自身的痕迹。偶尔在深夜,
当他梦见自己翱翔九天,驾驭风雷时,那些被压抑的力量会在睡梦中微微泄露,
引得洞内气流紊乱,符文闪烁。而醒来后,
只会感到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窒息感。
青鳞将头颅埋进自己的身体盘绕形成的圈里,试图汲取一点虚假的温暖。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村长的教导:“克制是美德,
善良是选择……”但身体的不适和心灵的空洞,都在无声地**。洞外,
是村民安然入睡的村庄;洞内,是被“恩情”与“规训”捆绑的、孤独的龙。他低声自语,
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为什么,我克制得越多,感觉自己……离天空越远?
”3村庄外围与森林接壤的农田,午后,阳光有些毒辣。几日后的一个午后,
青鳞被允许在村民的“陪同”(实质是监视)下,在村庄外围的林地边缘活动,
这是他难得的、有限的“放风”时间。他喜欢这里混杂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
这让他感觉自己与这片土地还有一丝真实的联结,而非仅仅是祭坛上的图腾。然而,
宁静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和愤怒的吼叫声打破。声音来自不远处的玉米地。青鳞循声望去,
只见一群村民,手持锄头、木棍,正激动地围堵着什么。他蜿蜒靠近,透过人群的缝隙,
看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生物——那是一只年幼的山魈,它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
蜷缩在田埂下,怀里还紧紧抱着几根被掰下的玉米棒子。它脸上拟人化的惊恐表情,
让青鳞心中莫名一紧。“打死这个偷粮食的畜生!”“今年的收成本就不好,它还来祸害!
”“山里的精怪,留不得!”群情激奋。老村长也被请来了,他审视着那只山魈,
又看了看被糟蹋的庄稼,眉头紧锁,最终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按规矩办吧,
莫要让它再为害乡里。”这声令下,如同打开了暴力的闸门。村民们一拥而上,不再是驱赶,
而是纯粹的泄愤与虐杀。木棍和锄头雨点般落下,砸在那瘦小的身躯上。
山魈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那声音刺穿了青鳞的耳膜,直抵心灵深处。
它试图用前肢护住头部,徒劳地挣扎,鲜血很快染红了它杂乱的毛发和身下的土地。
青鳞僵在原地,浑身的鳞片都因震惊而微微张开。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这些面孔,
平日里对他笑语盈盈,教导他要“慈悲”、“善良”,对一草一木都要有爱惜之心的村民,
此刻却展现出如此狰狞、残忍的一面。
他们对一个偷了几根玉米、并且显然已经受伤无力反抗的小生命,
施加着远超必要程度的暴力。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喉咙里发出低沉而困惑的呜咽,试图阻止。
一个刚用锄头狠狠砸下的村民,察觉到他的动静,回过头来。那人脸上溅了几滴血点,
眼神里还残留着施暴时的狂热,看到青鳞,他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近乎谄媚,
却又极其不协调的笑容。“青鳞大人,莫怕,莫要惊扰到您。”他抹了把汗,混着血水,
“就是个祸害庄稼的畜生,死有余辜。我们这是在为民除害,维护村子的安宁。
”另一个村民也附和道:“是啊,跟您不一样。您是通人性的祥瑞,是守护我们的。
这等野性难驯的孽障,不配活在世上,更不配得到怜悯。
”“死有余辜……”“野性难驯……”“不配得到怜悯……”这些词语,
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青鳞一直以来被灌输的信念。
他看着那只山魈在痛苦中逐渐停止挣扎,最终变成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被村民们像拖垃圾一样拖走,只留下一道暗红的血痕。他们对待“异类”的态度,
如此泾渭分明。有用的、可控的“异类”,如他,就被冠以“祥瑞”之名,
用“恩情”和“规训”圈养起来。无用的、不驯的“异类”,如山魈,便是“孽障”,
可以毫不留情地虐杀。那他们口中的“善良”,究竟是什么?是有条件的?
是只适用于“自己人”的?还是……根本就是一种伪装?青鳞沉默地回到了他的山洞。
他第一次没有回应洞口村民递过来的、作为“安抚”的鲜果。他盘踞在洞穴深处,黑暗中,
山魈临死前那绝望而痛苦的眼神,与村民们狂热而残忍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
那由“恩情”和“教诲”构筑起来的世界,墙壁上,悄然裂开了一道无法忽视的缝隙。
4村庄广场,夜晚,盛大的丰收祭庆典。篝火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美酒的香气,
村民们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以及对来年富足的渴望)。
丰收祭是桃源村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意味着感谢天地(以及青龙)的庇佑,
并祈求来年继续风调雨顺。广场上摆开了长桌,上面堆满了新收获的谷物、瓜果,
以及宰杀的牲畜。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围着篝火跳舞,气氛热烈到近乎癫狂。
青鳞依然是这场庆典的核心。他被安置在广场最显眼的位置,
身上甚至被挂上了用鲜花和彩绸编成的、略显滑稽的装饰。村民们轮流上前,
向他敬酒(他自然不喝),说着赞美和感谢的话。但青鳞能清晰地感觉到,
这些热情洋溢的话语背后,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贪婪的期待。果然,酒过三巡,
气氛最热烈时,老村长在众人的簇拥下,满面红光地走到他面前。“青鳞,我亲爱的孩子。
”村长的声音因激动和酒精而有些沙哑,“看啊,这是多么丰饶的景象,这都是托你的福啊!
来,在这欢庆的时刻,为我们展现一下祥瑞的神迹吧!让火焰跳得更高,让夜风为我们舞蹈,
让星光更加璀璨!”周围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附和:“对!让神迹见证我们的丰收!
”“让青龙大人赐福!”“让我们看看祥瑞的力量!”无数双眼睛聚焦在青鳞身上,
充满了期待、好奇,还有一丝……对奇观表演的渴求。青鳞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白天的农活(虽然他只是象征性地在场),夜晚的喧嚣,以及连日来心中积累的困惑与不适,
让他的精神有些萎靡。体内那股力量,也因长期的压抑和此刻心境的低落,变得有些滞涩。
他迟疑了一下。就是这片刻的迟疑,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人群中开始出现窃窃私语。“怎么了?青龙大人不愿意吗?”“是不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
惹他不高兴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这点小要求……”“……忘恩负……”最后那个词声音极低,却像一根毒刺,
精准地扎进了青鳞敏锐的听觉里。“忘恩负义”。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看到几张迅速别开、或带着不满表情的脸。老村长的笑容也有些僵硬,他上前一步,
压低声音,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青鳞,大家都在看着呢。不要让村民们失望,
不要让这喜庆的日子蒙上阴影。一点小小的‘助兴’,对你而言,不难的,对吧?
”这是一种温柔的逼迫。用集体的期待,用“恩情”的债务,用可能降临的“失望”的罪名。
青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苦涩和翻涌的情绪。他集中精神,试图调动那并不情愿的力量。
他张开嘴,没有雷霆,只是吐出了一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云气;他试图让篝火更旺,
火焰只是不规则地跳动了几下,映照得村民脸上的表情明暗不定,更显诡异。
这勉力而为的、效果不佳的“表演”,并没有换来预想中的欢呼。
广场上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尴尬的寂静。然后,村民们像是为了缓解这尴尬,
重新爆发出掌声和叫好声,但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空洞和敷衍。
他们很快又投入到自己的歌舞和享乐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一幕从未发生。
但青鳞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瞬间的冰冷。他不再是那个被真心爱戴的“祥瑞”,
而是在满足不了期待时,会立刻面临“忘恩负义”指责的……工具。欢乐的庆典,在他眼中,
第一次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那篝火的光芒,温暖不了他逐渐冰冷的心。
庆典在深夜才散去,留下杯盘狼藉和冷却的灰烬。青鳞独自留在空旷的广场上,
身上的花环彩绸早已在之前的“表演”中滑落、凌乱。
他看着村民们互相搀扶着、心满意足地归家,没有人再回头多看他一眼。夜风吹过,
带着寒意。他明白,他与村民之间那条名为“温情”的脆弱纽带,在今夜,
被那瞬间的沉默与指责,磨损得更加纤细,几近断裂。5村庄后山,
一片隐蔽的、开满无名野花的山坡,月光如水银般泻地。
这里是青鳞与阿月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喧嚣的丰收祭之后,
青鳞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疲惫。他避开村民可能的视线,悄然来到这片山坡。在这里,
他不必扮演“祥瑞”,可以暂时放下规训,只是作为“青鳞”存在。很快,
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一个小竹篮,灵巧地穿过灌木丛而来。是阿月。她是村里一个孤女,
父母早年在山洪中丧生,由年迈的奶奶抚养长大。或许是因为同样身世飘零,
她对青鳞从未流露出村民那种混杂着敬畏、利用与恐惧的复杂情感,
她的眼神总是清澈而真诚。“青鳞,我给你带了这个。”阿月小声说着,
从篮子里取出几株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药,还有一个用荷叶包着的、她偷偷省下的麦饼。
“你最近……看起来很不开心。还有,你侧腹那里的鳞片,颜色是不是更深了?
”青鳞微微一震。他侧腹那片因力量淤积而颜色暗沉、甚至边缘有些翘起的鳞片,
隐藏在身躯之下,连他自己都很少刻意去查看,却被这个细心的少女发现了。他犹豫了一下,
还是温顺地侧过身,将那片鳞片暴露在月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