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外停着一辆老旧的拖拉机,车头挂着两个大灯泡,像怪兽的两只眼睛。
陆野将林蔚的布包扔上后面的拖斗,自己则跨上了驾驶座。
他回头,用下巴朝着后面的拖斗点了点,示意她上去。
那拖斗里铺着些干草,但更多的是泥土和铁锈,散发着一股机油和尘土混合的怪味。
林蔚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从小在南方小镇长大,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可看着陆野那不容置喙的冷硬侧脸,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咬着牙,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蜷缩在角落里,紧紧裹着身上那件属于他的军大衣。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起来,声音巨大得像是要在她耳边炸开。
车身猛地一震,开始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
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她的五脏六腑给震出来。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只能把脸深深埋进大衣的领子里,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不属于她的余温和气息。
路越来越难走,渐渐地,连土路都没有了,拖拉机直接在满是碎石和树根的林间小道上穿行。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周围是密不透风的黑松林,树影在拖拉机昏黄的灯光下被拉扯得张牙舞爪,像无数鬼影在黑暗中窥伺。
偶尔,林子深处会传来一两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凄厉悠长,听得林蔚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怎样一个蛮荒的世界。
她的心,随着拖拉机的每一次颠簸,一点点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
她不再去想那个把她推入地狱的姑妈,也不再去想那个遥不可及的家。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麻木。
她就像一个被打包好的货物,正在被运往未知的、充满危险的终点。
而那个掌握着她命运的男人,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给她。
他沉默地驾驶着拖拉机,高大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将她与外界隔绝,也彻底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拖拉机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前方,几点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摇曳。
到了。
拖拉机停在一片空地上,周围零零散散地矗立着几栋低矮的木屋,也就是当地人说的“木刻楞”。
一个穿着旧棉袄,身材敦实的男人打着手电筒迎了上来,声音洪亮。
“小陆,你可算回来了!哎呦,这就是弟妹吧?”
男人将手电筒的光不经意地扫过林蔚的脸,看清她苍白清秀的模样时,眼睛一亮,咧开嘴笑了。
“长得真俊!比照片上还俊!我们白山林区,可算来了个仙女!”
林蔚被那刺眼的光晃得眯起了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陆野已经跳下车,声音依旧低沉:“赵场长。”
“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铁柱热情地拍了拍陆野的肩膀,又转向拖斗里的林蔚,“弟妹,快下来吧,一路累坏了吧?屋里烧了热水,快进去暖和暖和!”
林蔚扶着车斗,动作僵硬地爬下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颠簸和蜷缩,又麻又软,刚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
陆野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一把,但手臂抬到一半,又顿住了,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拎起了她的布包。
“走吧。”他丢下两个字,率先朝其中一栋最大的木屋走去。
那木屋看起来比其他的要新一些,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赵铁柱热情地在前面引路:“来来来,就是这儿!这可是场里最好的房子了,小陆特地为你收拾出来的!”
林蔚跟在后面,脚步虚浮地踏进了那扇木门。
屋子里生着火墙,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总算驱散了些许寒意。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桌上摆着几个盘子,里面装着一些花生、瓜子和糖果,旁边还有一瓶白酒和两个酒杯。
这……就是所谓的“婚宴”?
“弟妹啊,咱们林场条件简陋,你别嫌弃。”赵铁柱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小陆是个不爱张扬的性子,就没大办。今天我做个见证,你们俩喝杯酒,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纸,在桌上摊开。
那是一张结婚申请。
男方的名字一栏,已经填好了——陆野。
“来,弟-妹,在这里按个手印,你们以后就是正式的两口子了!”赵铁柱拿起一个小印泥盒,递到林蔚面前,满脸都是促成的笑意。
林蔚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红纸。
那鲜红的颜色,像血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
按个手印?
按下去,她这一辈子,就真的被钉死在这个鬼地方,和一个只见过一面、说过不到十句话的男人捆绑在一起了。
不。
她不能。
她的手,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怎么了弟妹?”赵铁柱见她不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这……这是咋了?小陆,你跟弟妹是不是有啥误会?”
陆野沉默地站在一旁,深邃的目光落在林蔚身上,那目光里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蔚迎着他的目光,积攒了一路的委屈、愤怒和不甘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我不是自愿的!”
“我是被我姑妈骗来的!她说给我介绍的是城里钢铁厂的干部,不是……不是这里!”
她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赵铁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愣住了,看看林蔚,又看看陆野,一脸的难以置信。
“骗……骗来的?小陆,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姑娘家是自愿的吗?”
陆野的眉头,终于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看着林蔚那双含着泪,却倔强地瞪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