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那张菊花般灿烂的笑脸，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证，那些关于楼房、干部、好日子的描绘，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谎言和最尖刻的讽刺。
为了给表哥换工作……
所以，就把她卖了？
卖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给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当媳妇？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林蔚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那些光秃秃的树木，像是张牙舞爪的鬼影。
这辆满载着她希望的火车，原来不是开往天堂，而是驶向地狱。
她被她唯一的至亲，亲手推进了深渊。
为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从小到大，她在这个家里当牛做马，逆来顺受，从不敢有半句怨言。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乖巧，足够顺从，就能换来一丝怜悯和安宁。
可她错了。
在姑妈林美华的眼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亲人，只是一个可以随时牺牲、随时用来换取利益的工具。
巨大的背叛感和绝望，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
不能哭。
哭了，就代表认输了。
林蔚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跳车？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否定了。
从飞驰的火车上跳下去，九死一生。
在下一站下车？
可是她身上只有姑妈给的那几块钱，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她一个孤身女子，能去哪里？又能活几天？
回去吗？
回到那个已经把她“卖”掉的家？
回去面对林美华那张虚伪又刻薄的脸，继续过那种寄人篱下、毫无尊严的日子？
不。
林蔚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咆哮。
绝不！
与其回去受辱，不如……
不如就去看看那个所谓的“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倒要看看，能让姑妈不惜一切代价把她送来的地方，究竟有多龙潭虎穴！
她倒要看看，那个“买”了她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既然已经被逼到了绝路，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想通了这一点，林蔚反而慢慢冷静了下来。
她擦干了眼角的湿意，眼神从最初的惊恐、绝望，逐渐变得清澈而坚定。
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再理会周围的嘈杂，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自己的处境和对策。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下一站，白山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广播里传来报站员毫无感情的声音。
白山站。
到了。
林蔚的心脏又一次被揪紧。
她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下火车，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灌满了她的衣领。
好冷。
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套。
眼前的一幕，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想。
这根本不是一个城市的火车站。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站台，几间破旧的平房，周围是望不到边的荒野和远方连绵起伏的深黑色山脉。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木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冰冷而陌生。
三三两两的乘客很快就散去了，空旷的站台上，只剩下林蔚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棵被遗弃的树苗。
她的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就在她茫然四顾，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站台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径直朝着她走来。
林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挺拔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脚上是一双厚重的翻毛皮鞋，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
离得近了，林蔚才看清他的长相。
男人的五官轮廓深邃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的肤色是常年日晒雨淋形成的健康小麦色，眉眼间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冷硬和锐利。
尤其是那双眼睛，像鹰隼一样，隔着几米远，那审视的目光就仿佛能穿透人的骨头。
他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让林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就是……
那个“买”了她的男人？
林蔚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冰窟。
男人在她面前站定，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在寒风中响起。
“是林蔚？”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林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猜想，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彻底证实。
她真的被卖了。
卖给了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像是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的，陌生而危险的男人。
见她不说话，只是用一双惊惶的、像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男人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你姑妈的信。”
林蔚机械地伸出手，接过那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是林美华写的。
她颤抖着打开信，里面的内容简单粗暴——
“陆野同志，人已送到，望遵守约定，尽快将工作指标寄回。”
陆野……
原来他叫陆野。
林蔚抬起头，再次看向眼前的男人，目光里充满了绝望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恨意。
她恨林美华的无情，也迁怒于眼前这个毁了她人生的“买家”。
“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在寒风中几乎要被吹散。
“为什么……要买我？”
陆野看着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和那双写满了破碎和控诉的眼睛，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就在林蔚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重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了几分。
“我没有买你。”
“这是赵场长安排的，他说，你自愿嫁到林区来。”
自愿？
林蔚听到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猛地抬起头，积攒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自愿？我自愿被骗到这个鬼地方？我自愿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将一路上的委屈、恐惧、愤怒和绝望，全部倾泻而出。
“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和她是一伙的！你们把我的人生都毁了！”
面对她的崩溃和指控，陆野没有反驳，也没有不耐烦。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默默地承受着她所有的情绪。
等她哭喊到没了力气，只能扶着膝盖小声地抽泣时，他才脱下自己身上的军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大衣，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林蔚的身体一僵。
“先跟我回去。”陆野的声音依旧平铺直叙，听不出什么情绪，“这里晚上冷，会冻坏。”
他说着，自然而然地拎起了她脚边的旧布包。
“去哪儿？”林蔚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林场。”
陆野丢下两个字，便转身朝站外走去。
林蔚裹着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的大衣，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而沉默的背影。
眼泪还在流，但心里那片被冰封的绝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烫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擦干眼泪，林蔚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