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苑的梨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残雪似的花瓣,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暮春依旧料峭的天空。兰妤十三岁的年纪,如同抽条的嫩柳,在冷宫贫瘠的土壤里,硬生生逼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韵致。旧袄早已遮掩不住日渐玲珑的身形,洗得发白的粗布下,肩颈的线条纤细而优美。最是那张脸,即便苍白憔悴,却依旧如同蒙尘的明珠,难掩其夺魂摄魄的光华——墨玉般的眼眸深不见底,天然带着一丝空灵的懵懂;挺秀的鼻梁下,唇色是天然的、略显苍白的嫣红,如同雪地里冻住的一瓣早樱。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脆弱又惊心的美,在她沉默的行走间悄然流淌。
这份美丽,在死水般的冷宫是原罪,在暗流汹涌的后宫,便是点燃妒火的引信。
暮春时节,宫中惯例要清理库藏旧物。这差事琐碎费力,通常摊派给不得宠的低阶妃嫔和她们宫里的下人。这日午后,几个管事嬷嬷领着一群粗使宫女太监,浩浩荡荡地涌入了与静思苑一墙之隔、早已废弃多年的“撷芳殿”库房。灰尘在阳光下狂舞,翻找旧物的嘈杂声打破了这片角落惯常的死寂。
兰妤本在静思苑冰冷的井边费力搓洗着仅有的两件单衣,刺骨的井水冻得她手指通红麻木。隔壁的喧闹让她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加快了动作,只想尽快躲回屋内。然而,就在她端起木盆,准备转身的刹那——
“哎哟!”一声娇滴滴、却带着明显夸张痛楚的惊呼,突兀地在撷芳殿库房的门口响起。
兰妤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盛装丽人,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正用一方织金绣凤的丝帕捂着额头,柳眉微蹙,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怒意七分委屈。她身着妃红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宫装,云鬓高耸,斜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凰步摇,行动间珠光宝气,环佩叮当,与这废弃库房的破败格格不入。正是如今后宫风头正劲、圣眷优渥的淑贵妃。
簇拥着她的宫女太监们立刻炸开了锅。
“娘娘!您没事吧?”
“是哪个不长眼的贱蹄子!竟敢冲撞贵妃娘娘凤驾!”
“快!快扶住娘娘!”
一片混乱中,一个穿着粗使宫女服饰、身材瘦小的丫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正是方才低头抱着一个沉重樟木箱子出来、不慎在门槛绊了一下,箱子脱手一角堪堪擦过淑贵妃额角的那个小宫女。
“奴婢该死!奴婢瞎了眼!求贵妃娘娘饶命!饶命啊!”小宫女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见了血。
淑贵妃放下丝帕,光洁的额角连红痕都无一丝。她并未看那磕头的小宫女,一双精心描绘的丹凤眼却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精准地越过慌乱的人群,牢牢锁定了静思苑门口那个端着木盆、怔怔望过来的纤细身影。
四目相对。
兰妤猝不及防撞入那双眼。那里面翻涌的,绝非仅仅是方才受惊的余怒,而是一种更幽深、更阴冷的东西——惊艳、审视,随即是毫不掩饰的、被刺痛般的嫉妒与厌恶!如同最名贵的绸缎上发现了一粒无法容忍的微尘。
兰妤心头猛地一跳,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她慌忙低下头,端着木盆就想退回院内。
“站住。”淑贵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黏腻的冷意,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如同冰凉的蛇信舔过耳膜。
兰妤的脚步僵在原地。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淑贵妃的命令,如同无形的针,瞬间刺在了她的背上。她只能慢慢转过身,放下木盆,对着淑贵妃的方向,深深福下身去,姿态卑微到尘埃里:“七公主……参见贵妃娘娘。”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淑贵妃并未叫她起身,只是用那双淬毒的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兰妤。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刮过她洗得发白的旧衣,刮过她纤细的脖颈,最后定格在她那张低垂着、却依旧难掩绝色的侧脸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淑贵妃指间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
“抬起头来。”淑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更深的却是冰封的寒意。
兰妤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却只敢落在淑贵妃华贵的裙裾上,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
“呵……”淑贵妃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本宫当是谁呢,原来是静思苑的七公主。几年不见,倒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标致”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重,带着浓浓的讽刺和毫不掩饰的酸意。
“不敢。”兰妤的声音更低,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不敢?”淑贵妃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本宫看你胆子大得很!方才本宫在此清点库房旧物,你这双眼睛,可没少往这边瞟!怎么?静思苑清苦,瞧见这些旧物,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了?”
这突如其来的污蔑如同晴天霹雳!兰妤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娘娘明鉴!我绝无此意!我只是在此浣衣,听见喧哗才……”
“才什么?”淑贵妃打断她,丹凤眼危险地眯起,步步紧逼,“才趁机窥探?还是想浑水摸鱼?”她不再看兰妤,目光转向地上那个还在磕头的小宫女,声音陡然转厉,“说!方才你抱的箱子里,少了什么?!”
那小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闻言更是浑身一颤,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血迹,眼神惊恐万状地在淑贵妃和兰妤之间来回扫视,最后仿佛被淑贵妃眼中的厉色慑住,猛地指向兰妤,尖声哭喊道:“是她!贵妃娘娘!奴婢……奴婢方才抱着箱子出来时,看到……看到七公主在门口探头探脑!然后……然后箱子里的那支赤金累丝衔珠点翠凤钗……就不见了!一定是她趁乱偷拿了!娘娘明察啊!”这指控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恶毒,显然是被人授意。
“你血口喷人!”兰妤又惊又怒,苍白的脸上因愤怒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我从未靠近库房!更没见过什么凤钗!静思苑连老鼠都饿得搬了家,我要那凤钗何用?!”巨大的冤屈和愤怒,让她暂时压下了恐惧,声音虽带着颤音,却异常清晰。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淑贵妃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阴狠,“人赃俱获还敢狡辩?本宫那支凤钗,乃是圣上亲赐,价值连城!岂是你这等卑贱之人能染指的?来人!给本宫搜她的身!搜静思苑!掘地三尺也要把凤钗给本宫找出来!”
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兰妤。兰妤惊恐地后退,却被粗暴地按住肩膀,粗糙的手在她单薄的旧衣上胡乱摸索、撕扯。屈辱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挣扎着,嘶喊着:“我没有!放开我!”破旧的衣衫在拉扯中发出不堪的裂帛声。
“住手!”一声沉稳而极具威仪的女声,如同暮鼓晨钟,骤然响起。
混乱的场面瞬间一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后娘娘的凤辇不知何时已停在撷芳殿外的宫道上。皇后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常服,端坐辇上,神色平静无波,唯有一双凤目,如同古井深潭,淡淡扫过场中众人,最后落在被嬷嬷们扭住、衣衫凌乱、泪流满面的兰妤身上。
淑贵妃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迅速换上委屈的神色,上前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来得正好!这静思苑的七公主胆大包天,竟敢趁乱偷盗臣妾御赐的凤钗!人证在此,臣妾正要搜宫……”
皇后抬手,制止了淑贵妃的话。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个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小宫女,又看向淑贵妃,声音听不出喜怒:“哦?人证?淑贵妃,你这人证,方才指认时,眼神闪烁,言语颠倒,本宫远远瞧着,倒像是吓破了胆,信口胡诌。”
淑贵妃一滞,强辩道:“娘娘,这贱婢虽胆小,但众目睽睽之下,岂敢诬陷主子?况且,若非做贼心虚,七公主方才为何如此激动反抗?”
“激动?”皇后微微挑眉,目光落在兰妤被撕破的衣襟和手臂上被掐出的红痕,声音冷了一分,“本宫只看到几个奴才以下犯上,对皇家公主动粗。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那几个按住兰妤的嬷嬷吓得浑身一抖,慌忙松手跪倒在地。
兰妤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紧紧抓住被撕破的衣襟,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
皇后不再看淑贵妃,转而看向兰妤,声音缓和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上位者的疏离:“七公主,你且说说,方才可曾靠近撷芳殿库房?可曾见过什么凤钗?”
兰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皇后。那双深潭般的凤目里,没有淑贵妃的刻骨嫉恨,也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回禀皇后娘娘,兰妤一直在静思苑内浣衣,未曾踏出院门半步。那宫女所言,纯属污蔑!静思苑一贫如洗,人尽皆知。兰妤若有半分偷盗之心,何至于……何至于此?”她摊开自己洗得通红、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以及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袄,便是最好的无声控诉。
皇后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那双因劳作而粗糙不堪的手和洗得发白的破衣上停留片刻。整个撷芳殿前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皇后的裁决。
“罢了。”皇后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一支凤钗而已,兴许是库房年久,记录有误,或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也未可知。”她轻描淡写地将“偷盗”之事揭过,目光转向淑贵妃,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敲打,“淑贵妃,你协理六宫,清查旧物本是分内之事,却闹得如此鸡飞狗跳,还险些冤枉了皇家血脉,实在有失体统。念在你也是失物心切,此次便算了。日后行事,需得稳重些,莫要听风便是雨,失了贵妃的体面。至于这个胡乱攀咬、扰乱宫闱的贱婢……”皇后瞥了一眼地上抖若筛糠的小宫女,“拖下去,杖责三十,发配辛者库为奴。”
淑贵妃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皇后的偏袒如此明显,分明是借机打压她的气焰!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不甘,僵硬地福身:“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看向兰妤的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恨意更深。
皇后不再多言,凤目微抬,仿佛不经意般,扫过远处宫墙某个不起眼的阴影角落,随即吩咐:“起驾回宫。”
凤辇缓缓离去。淑贵妃狠狠瞪了兰妤一眼,带着满腔怒火和一众噤若寒蝉的宫人,也拂袖而去。只留下兰妤,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残花,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衣衫破碎,浑身冰冷。
一场泼天大祸,因皇后与淑贵妃之间那微妙而尖锐的制衡,竟如此诡异地消弭于无形。兰妤侥幸逃脱了灭顶之灾,却丝毫感觉不到庆幸。淑贵妃最后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让她遍体生寒。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如同面条。
就在这时,方才皇后目光扫过的宫墙阴影处,一道颀长挺拔的玄色身影缓缓走出,无声无息,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
裴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