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天刚蒙蒙亮,青禾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青禾!青禾!快开门!"马大姐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连带着敲门声都变得急促起来,像是要把门板拍碎似的。
青禾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跳如鼓。她下意识看了眼身旁熟睡的团圆——小丫头睡得正香,小脸在晨光中泛着红晕,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青禾轻手轻脚地披上棉袄,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跑去开门。
推开院门,只见马大姐满脸通红,额头上还冒着热气,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圣旨!圣旨下来了!"她的声音都在发抖,眼睛里闪着泪光。
青禾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门框,指甲都陷进了木头里:"什么...圣旨?"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盛家**了!"马大姐一把抱住她,力道大得让青禾差点喘不过气,"今早刚贴的告示,盛大人一家全部无罪释放了,他们被赦免了!"她松开青禾,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快,快去接人!刑部门口都挤满了!"
青禾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门槛上,却感觉不到疼。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六年了,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团圆...团圆还在睡..."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让春桃看着。"马大姐推着她进屋,动作罕见地轻柔,"你快去换衣裳,我去叫车!"她转身跑开时,还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青禾手忙脚乱地换上那件过年才穿的藕荷色袄裙——这是她最体面的一件衣裳,袖口和领口都绣着细密的桂花。头发都来不及好好梳,只用根木簪草草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更添几分慌乱。
经过盛卿的房间时,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床铺整齐,人已不在,只有枕边留着一张字条:
"奉旨赴任,不及辞行。卿。"
字迹潦草,墨迹未干,显然走得很急。青禾将字条贴在胸口,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人残留的气息。纸上的墨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味,让她想起前几日为他换药时,他紧皱的眉头和隐忍的呼吸。
马车在雪地里疾驰,青禾的心跳得比马蹄还快。她紧紧攥着窗框,指节都泛了白。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她却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全是六年前那个雨夜——盛老爷被押走时挺直的背影,老夫人颤抖的双手,还有团圆撕心裂肺的哭声。
刑部大牢外已经围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也有来接亲人的。青禾挤到最前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黑漆漆的大门,连呼吸都屏住了。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大门缓缓打开,最先走出来的是盛老爷。他比青禾上次见时更加消瘦,白发苍苍,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一般,但腰板挺得笔直,眼中精光四射,不怒自威。他身上还穿着六年前那件藏青色长衫,只是已经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接着是老夫人,被两个孙儿搀扶着。她的头发全白了,像一捧雪堆在头顶,脸上的皮肤松弛地垂着,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是怕踩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二公子盛泽和三公子盛澈跟在后面。二公子瘦得颧骨高耸,但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三公子倒是壮实了些,只是右腿有些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们的衣服破破烂烂,却洗得很干净,连补丁都打得整整齐齐。
青禾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膝盖砸在冰冷的石板上:"老爷!老夫人!"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个小坑。
盛老爷一眼看见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扶起。老人的手粗糙得像树皮,却温暖有力:"青禾!"他的声音哽咽了,喉结上下滚动,"好孩子,苦了你了..."
老夫人更是直接将她搂进怀里。老人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牢里特有的霉味,却让青禾觉得无比安心:"我的儿啊..."老夫人的眼泪落在她的发间,滚烫得像火炭。
青禾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二公子拍了拍她的肩,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指节上还有未愈的冻疮;三公子则红着眼眶笑道:"青禾妹妹,咱们回家!"他的声音沙哑了不少,却依然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对,回家!"盛老爷大手一挥,袖口带起一阵风,"回家过年!"
马车里,老夫人一直握着青禾的手不放。老人的手瘦得皮包骨,却异常温暖:"团圆呢?她可还好?"
"好,好得很。"青禾抹着眼泪,却越抹越多,"在学堂读书,现在聪明着呢,会背好多诗,字也写得漂亮..."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就是...就是有时候半夜会哭醒,喊着要爹爹..."
老夫人的手紧了紧,眼泪又涌了出来:"苦了这孩子了..."
"卿儿呢?"盛老爷突然问道,他的目光锐利如鹰,"听说他,还活着..."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怕惊醒了什么美梦。
青禾的心猛地一跳,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是,大公子完好无损,还好好活着,此次盛家能够**冤情,全靠大公子力挽狂澜。"她咬了咬唇,"他其实前几日回来过,但今早接到圣旨,又匆匆赴任去了。"
盛老爷长叹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这孩子...总是这么匆忙。"他望向窗外,阳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活着就好……"
是啊,活着就好!经过这些年的变故,他们一家人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时候呢,一家人能平安活着已经十分不容易了。还奢求什么呢?
回到小院,团圆已经等在门口,小脸冻得通红。看见马车就飞奔过来,像只欢快的小鸟:"祖母!爹爹!"她一头扎进老夫人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死死抓着老人的衣襟,生怕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盛老爷环顾这个小院,目光在每间屋子、每处摆设上停留。当他看到墙角那株半枯的桂花树时,眼睛亮了一下——那是青禾特意从旧宅移来的。最后,老人的目光落在青禾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这都是你准备的?"
青禾低下头,手指绞着围裙:"奴婢...奴婢想着老爷老夫人出来总要有地方住..."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耳尖都红了起来。
盛老爷突然撩袍就要跪下,吓得青禾赶紧拉着团圆一起跪下。青禾的膝盖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却顾不上疼:"老爷使不得!"
"使得!"盛老爷声音洪亮,在院子里回荡,"若无你,盛家早已家破人亡!这一拜,你受得起!"
二公子和三公子也跟着跪下,慌得青禾连连磕头,额头都磕红了:"折煞奴婢了..."
团圆见青禾跪着,她也连忙跪在她爹爹跟前,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咧开嘴笑了。
最后还是老夫人站出来发了话,她拄着拐杖,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都起来吧,大过年的,别跪来跪去了。"她拉着青禾的手,老人的掌心温暖干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盛家的女儿,再不许自称奴婢。"
团圆眨着泪眼,小脸上还挂着鼻涕泡泡:"青禾本来就是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