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刚过,盛家上下还沉浸在团圆的喜悦中。这日清晨,青禾正在铺子里和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二哥哥?"青禾转头,看见盛泽正蹑手蹑脚地往柜台后面钻,活像只偷油的小老鼠,"你这是做什么?"
盛泽直起身子,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长衫,头发用布带束得整整齐齐,腰间还别着个崭新的荷包——这是前几日青禾特意给他买的。
"我...我想着来帮帮忙。"盛泽搓了搓手,声音越说越小,"总不能整日闲着..."
青禾抿嘴一笑:"二哥哥有心了。不过这些粗活..."
"你尚且不怕辛苦,日日夜夜做了这许多年!"盛泽急忙道,眼睛亮了起来,"我自然也能做得。"
见他这般热切,青禾不忍拒绝,便让他在柜台学着收钱。起初还算顺利,可随着早市客人渐多,盛泽就开始手忙脚乱了。
"客官,您要的是两碗馄饨一碗面,共十五文..."盛泽拨着算盘,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是十三文。"青禾在一旁小声提醒。
"啊?哦!十三文..."盛泽手忙脚乱地找钱,铜板撒了一地。
到了午市,情况更糟。一位熟客要了份虾饺,盛泽却给端上了素包子;三碗鱼羹记成了五碗;最要命的是,他把一位客人的五十文钱记成了五文,气得对方差点掀桌子。
"二哥哥,要不您先歇会儿?"青禾递上毛巾,看着他涨红的脸,心疼不已。
盛泽摇摇头,执拗地又拿起算盘。可越是着急,错得越多。到了打烊时,账本上一片混乱,比平日少收了三十多文钱。
"对不起..."盛泽垂着头,声音哽咽,"我...我实在是太没用了..."
“二哥哥……”
青禾正要安慰,却见他一转身冲进了后院,连晚饭都没出来吃。
"二哥这是怎么了?"三公子盛澈咬着筷子问,"一整天不见人影。"
老夫人叹了口气:"在房里生闷气呢。青禾,你去劝劝他。"
青禾盛了碗热汤,又拣了几样盛泽爱吃的菜,轻轻敲响了房门:"二哥哥,我送饭来了。"
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我进来了?"青禾推开门,只见盛泽背对着门坐在窗边,肩膀微微耸动。桌上摊着本账册,墨迹斑斑,显然被反复涂改过多次。
"二哥哥..."青禾把饭菜放在桌上,轻声道,"先吃点东西吧?"
盛泽猛地转过身,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我连个账都算不明白!"他抓起账册狠狠摔在地上,"六年!整整六年!我在牢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现在连简单拨个算盘都做不好…."
青禾蹲下身,慢慢捡起账册,轻轻抚平卷边的页脚:"二哥哥你别急,慢慢来。"
"慢慢来?"盛泽苦笑一声,"我都二十了!大哥在外建功立业,三弟武艺精进,有朝一日也是要建功立业的,就连团圆都在学堂里面名列前茅。只有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个废物..."
青禾鼻子一酸。她记得六年前的盛泽是何等意气风发——盛府二公子,精通工艺,虽是在上等人眼里是个不入流的匠人手艺,但他一手造的工具,机关连千机营都赞不绝口。
"二哥哥,"她柔声道,"明日我教你用新式记账法,可好?"
盛泽摇摇头,目光黯淡:"不必了。我...我还是帮父亲抄书去吧。"
他笔墨尚且可以,帮着父亲抄书也能跟着贴补家用,也好帮青禾分担一些。
当晚,青禾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风声渐起,吹得窗棂嘎吱作响。她起身点了灯,翻出珍藏的点心方子——这是从前盛泽最爱吃的桂花糕,她打算明早做了给他尝尝。
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青禾。
"青禾姑娘!"是隔壁杂货铺的赵掌柜,"快起来!码头出事了!"
青禾匆忙披衣开门,只见外面风雨大作,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歪,雨水横着扫过来,打得人脸生疼。
"昨夜大风,"赵掌柜扯着嗓子喊,"掀翻了十几条船!马大姐的船也遭了殃!"
青禾心头一紧,顾不得撑伞就往外跑。码头上已围了不少人,场面一片狼藉——桅杆折断,船板碎裂,货物散落一地。马大姐正跪在她的船边嚎啕大哭,春桃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安慰。
"大姐!"青禾冲过去,只见那条熟悉的乌篷船已经倾覆,船底破了个大洞。
"全完了..."马大姐抓着青禾的手,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船毁了,货也没了...这可怎么活啊..."
青禾环顾四周,突然发现盛泽也在人群中。他正蹲在一条破损的船边,仔细查看着什么。
"二哥哥?你怎么..."
盛泽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青禾,你看!"他指着船身,"这些船的结构有问题!如果在这里加个支撑,在那里改个角度,根本不会这么容易翻!"
他的语速飞快,手指在空中划出复杂的线条,完全不像昨日那个颓废的盛泽。
"二哥哥懂造船?"青禾惊讶地问。
盛泽摇摇头,又点点头:"不懂造船,但我懂结构。"他兴奋地比划着,"以前家中有本《天工开物》,我看了无数遍。还有,我观察过蜘蛛结网,蚂蚁筑巢...它们的结构才是最稳固的!"
正说着,一个船工跑过来:"这位公子,您说的在理!咱们的船确实太容易翻了,您可有法子改进?"
盛泽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起来:"你们看,如果在这里加个弧形挡板,再把这个角度调整一下..."
渐渐地,更多船工围了过来。他们起初面带怀疑,但随着盛泽的讲解,眼神逐渐变成了敬佩。
"妙啊!"
"这法子简单又实用!"
"公子高见!"
雨还在下,但盛泽浑然不觉。他的长衫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却越说越兴奋,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划动,仿佛那里有一张无形的图纸。
青禾站在一旁,看着盛泽发光的侧脸,突然想起了六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盛二公子——他站在盛府的花园里,指着假山说:"这结构不对,若是按这样的比例来建造,至少还能再高两丈!"
"青禾!"盛泽突然跑过来,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我想试试!马大姐的船,我能修!"
马大姐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真的?"
"不仅修,"盛泽信心满满地说,"我还要改进!保证比从前更稳当!"
青禾笑了:"需要什么材料?我去准备。"
"木头、铁钉、桐油..."盛泽掰着手指数着,突然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可是...要花不少钱..."
"钱不是问题。"青禾斩钉截铁地说,"大姐这些年帮了我和团圆不少,现如今也该我们回报一二了。"
“青禾……这怎么使得。”马大姐心中感动,拉着青禾不松手,但她知道青禾现在肩上的负担重,修船不是一笔小的开销。
“也算我一份……”赵衙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青禾如今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不容易,马氏的船也不能不修,大家相识这么多年,我不能眼看看着袖手旁观,买材料的钱,算我一个。”
“怎么那都有你!”马大姐嘴硬心软,不知怎的只要一遇见赵衙役,准要刺他两句,但她心里知道赵衙役是为了她着想:“不过还是多谢了,以后你来我船上吃东西,我算你八折优惠。”
“才八折啊,我还以为能免费呢!”赵衙役调侃道。
“免费你个头,老娘还有儿子要养呢!”
众人哄笑……
接下来的日子,盛泽像变了个人。他天不亮就跑到码头,天黑才回来,身上总是沾满木屑和桐油。青禾每天给他送饭,常见他蹲在船边,眉头紧锁地计算着什么,或是兴奋地向船工们解释他的新想法。
七天后,马大姐的船焕然一新。船身加装了弧形挡板,船底结构重新调整,就连船舱都改得更合理了。
"太厉害了,青禾你家二哥太厉害了!"马大姐摸着崭新的船身,喜极而泣,"比从前还漂亮!"
盛泽站在一旁,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他的手上满是伤痕,衣服也破了几处,但眼睛亮得像星星。
"二哥哥,"青禾轻声问,"开心吗?"
盛泽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青禾,我...我好像找到自己的路了。"
当晚,盛家摆了一桌好菜庆祝。盛老爷罕见地喝了几杯酒,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好!这才是我盛家的儿郎!"
老夫人抹着眼泪:"泽儿有出息了。"
三公子拍着二公子的肩膀说:“二哥,我以后再也不说你的手艺是不入流的了。”
众人哄笑……
青禾突然想起什么:"二哥哥,你还记得六年前,你说要改良咱家的水车吗?"
盛泽眼睛一亮:"记得!那个转轴设计有问题!"他激动地比划起来,"如果改成螺旋状..."
盛老爷哈哈大笑:"好!明天就去看看水车!"
夜深了,青禾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盛泽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
"谢谢你,青禾。"他轻声说,"如果不是你..."
"是二哥哥你自己争气。"青禾抿嘴一笑,"对了,账房的事..."
盛泽挠挠头,难得露出几分赧然:"那个...我还是更擅长这个。"他指了指院角的木工工具,"不过账本我可以帮你核对,用我的新方法..."
“好!”青禾笑着点头。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和着微风,格外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