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撕裂了嘉靖二十五年深秋的夜,不是一道,而是狰狞地布满整个天穹。
惨白的光在浓墨般的云层里疯狂窜动,每一次炸裂都像要把这莽莽无际的荒野山林彻底劈开。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也模糊了前路。
周明远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里,单薄的青布直裰早已湿透,紧紧裹在身上,冰冷刺骨。
沉重的书箱压得他脊背微弯,每一次抬脚都无比艰难。他要去京城赶考,可这鬼天气,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仿佛要把他的功名路连同性命一起吞噬掉。
又是一道撕裂苍穹的霹雳,几乎就在头顶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紧随其后,一声凄厉到不似凡间之物的惨嚎,穿透狂暴的风雨,尖锐地刺入周明远的耳中。
那声音饱含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绝非寻常野兽所能发出。周明远的心猛地一抽,脚步顿住。
他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电光在瞬间照亮了前方不远处山坳里的景象——一株被雷电劈得焦黑、枝桠断裂的老槐树下,
蜷缩着一团银白色的东西。又是一道电光闪过,周明远看得真切了些。那是一只狐狸,
通体覆盖着罕见而纯粹的银白色皮毛,只是此刻,那本该华美的皮毛上沾满了泥污,
更可怕的是几道深可见骨的焦黑裂口,正汩汩地冒着血水,迅速被雨水冲淡。
它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一声微弱下去的哀鸣,那双狭长的眼睛半闭着,
瞳孔里映着天上肆虐的雷光,只剩下濒死的黯淡。它被天雷击中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撞进周明远的脑海。看它那惨状,
若非这身奇异皮毛和某种不可思议的坚韧生命力,恐怕早已化为飞灰。
他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恻隐。在这荒山野岭,被如此恐怖的天威重伤,若无人援手,
必死无疑。“唉……”一声叹息被风雨声淹没。周明远顶着狂风,一步步艰难地挪了过去。
泥浆没过脚踝,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他走到老槐树下,
蹲下身。焦糊味、血腥味和雨水的土腥气混杂在一起,冲入鼻腔。
那银狐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残余的本能让它挣扎着想要抬起头,露出尖牙,但那动作只让它伤口撕裂得更厉害,
鲜血涌出更多,低吼也迅速变成了痛苦的呜咽。“莫怕,莫怕……”周明远尽量放柔声音,
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童。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避开了那几处最狰狞的焦黑伤口,手指触碰到它湿漉漉的皮毛边缘。
狐狸的身体在他手下剧烈地颤抖着,但或许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或许是那声音里确实没有恶意,它挣扎的幅度渐渐弱了下去,
只是那双半闭的眼睛依旧警惕地盯着他,带着兽类濒死时的最后戒备。
周明远解下自己背上沉重的书箱,放在一旁泥水里也顾不得了。
他脱下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外袍,也不管自己只剩下一身同样湿透的单衣。
他将外袍仔细地、尽可能轻柔地裹在那颤抖的银狐身上,只露出它小小的脑袋。
入手处一片冰凉滑腻,那细微的颤抖透过湿透的布料传递到他的掌心。“别怕,我带你走。
”他低声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那裹着狐狸的布包抱了起来。狐狸很轻,蜷缩在他臂弯里,
像一个冰冷的、微微搏动的小小生命火种。它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胸口,
湿冷的鼻尖偶尔蹭到他的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周明远的心。他重新背起书箱,
将包裹着狐狸的布包护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胸膛尽量替它遮挡些风雨,
再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泥泞的山路。每一步都比来时更沉,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灌进去,
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但怀中的那团冰冷和微弱心跳,
成了他此刻唯一感知到的、需要守护的温度。不知在风雨中跋涉了多久,前方山势渐缓,
风雨似乎也小了些。周明远几乎是凭着意志力在挪动,双腿如同灌了铅,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终于,在转过一道山梁后,一点昏黄微弱的光,
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顽强地穿透雨幕,出现在视野尽头。是灯火!周明远精神猛地一振,
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气力加快脚步。那点灯火越来越近,
渐渐显出一座依着山坡而建的简陋屋舍轮廓,屋檐下挂着一盏在风中摇晃的旧纸灯笼,
上面一个模糊的“栈”字依稀可辨。门口挂着厚厚的草帘,隔绝了大部分风雨声。
他踉跄着冲到门前,腾出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湿漉漉的门板:“店家!店家!开门!借宿!
”门板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一张被屋内昏黄灯火映照得有些警惕的脸探了出来。
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男人,穿着短褐,手里还提着一把劈柴的斧头,
显然是这荒村野店的老板。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周明远狼狈不堪的样子——湿透的单衣紧贴在身上,冻得发青的脸,
沾满泥浆的鞋子,还有他怀里那裹得严严实实、显然抱着什么东西的包袱。“客官?
这天气……”店家的目光在包袱上停留了一下,带着探究。“店家,行行好,荒山野岭,
实在走投无路了,求个避雨歇脚的地方!”周明远的声音带着疲惫不堪的沙哑和恳求,
牙齿磕碰着发出细微声响,“房钱……房钱定不少给!”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包裹。
店家又打量了他几眼,目光落在他背上沾满泥水的书箱上,戒备的神色才缓和了些许。
“进来吧,这鬼天气,真是要人命。快进来!”他侧身让开。
一股混合着劣质灯油味、柴火烟气、陈旧木头和湿衣服味道的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明远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去,顾不上许多,先找了个避风的角落,
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布包放在一张还算干净的条凳上。他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
手指僵硬得几乎解不开包袱的结。店家关好门,插上门栓,转身看着他,
又瞥了一眼条凳上那个微微动了一下的包袱。“客官,你这是……”他指了指包袱。
周明远费力地解开湿透的外袍,露出了里面蜷缩成一团、依旧在微微颤抖的银狐。
它身上的泥污被雨水冲掉了一些,但那些焦黑的伤口和湿漉漉的皮毛,
让它看起来更加凄惨可怜。“老天爷!”店家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斧头又握紧了些,“狐…狐狸?还…还是银的?客官,这玩意儿邪性!快扔出去!
莫要招了祸事!”他的脸上满是忌讳和恐惧。周明远急忙护在条凳前,
声音因寒冷和急切而有些发颤:“店家莫怕!它…它是我路上捡的,被雷劈了,只剩一口气。
万物有灵,见死不救,于心何忍?求店家行个方便,容我照料它一晚,明早雨停,我们就走!
房钱饭钱,绝不少您分文!”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索出钱袋,
里面不多的铜钱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店家看看他冻得发青的脸,又看看钱袋,
再瞧瞧条凳上那气息奄奄、显然毫无威胁的小兽,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摆摆手:“唉,你们读书人,就是心肠软。罢了罢了,看它伤得也怪可怜。
西头最里间还空着,柴房旁边那间小的,虽然简陋些,好歹能遮风避雨。跟我来吧。
”他转身提起一盏小油灯,“房钱…二十文一晚,热水另算。”“多谢店家!多谢!
”周明远连声道谢,重新小心翼翼地抱起裹着狐狸的布包,跟着店家穿过低矮的堂屋,
走向后面窄仄的客房。走廊里更加昏暗,油灯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涌出。房间极小,只容一床一桌一凳,墙角堆着些杂物,
窗户用木条钉着,勉强挡住了风雨。周明远将狐狸轻轻放在铺着薄薄一层稻草的硬板床上,
顾不上自己,立刻对店家道:“麻烦店家,能否…烧些热水?还有,干净的布条?
”店家点点头:“热水有现成的,灶上温着。布条…我找找。”他放下油灯,转身出去。
周明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一股难以抵挡的疲惫和寒冷席卷全身。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
剧烈地喘息着。缓了片刻,他走到床边,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再次仔细查看银狐的伤势。
那几道被天雷撕裂的伤口边缘焦黑翻卷,深可见骨,在银白色的皮毛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雨水和泥污虽然冲掉了一些,但伤口深处仍有污秽。它紧闭着眼睛,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它还活着。“阿银……”周明远看着它那纯净如月华般的皮毛,
下意识地喃喃出声。这个名字,仿佛自然而然地从心底涌出。他伸出手指,
极其轻柔地拂过它没有被伤口波及的头顶绒毛,触手冰凉而柔软。“撑住,会好的。
”店家很快端来一盆温热的水和几块还算干净的粗麻布。周明远道了谢,立刻忙碌起来。
他拧干布巾,水温正好。他动作轻缓得不能再轻,避开那些恐怖的伤口,
先小心翼翼地将银狐身上、尤其是伤口周围的泥污一点点擦拭干净。
温热的布巾触碰到冰冷的皮毛时,阿银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哼唧。
周明远的心也跟着一紧,动作更加轻柔。擦拭干净后,他取过干布,
将皮毛上的水渍尽量吸干,然后撕下干净的布条,笨拙却又无比专注地,
试图为它包扎最严重的几处伤口。这绝非易事。狐狸的体型小,伤口位置刁钻,
加之它昏迷中无意识的抽搐,好几次布条滑脱。周明远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屏住呼吸,
如同对待最精密的字画,耐心地调整、覆盖、缠绕。包扎完毕,虽然粗糙,
但至少隔绝了脏污。做完这一切,周明远才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寒冷重新攫住了他。
他脱下湿透的单衣,拧干,胡乱擦了擦身上,又穿上那件唯一还算干燥的中衣,
冷得直打哆嗦。腹中饥饿感如同火烧。他打开书箱,
翻出里面用油纸包好的最后几块干硬的烙饼。掰下一小块,放在掌心,凑到阿银紧闭的嘴边。
“阿银,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好起来。”他低声唤着。阿银毫无反应。周明远耐心地等着,
指尖轻轻碰了碰它冰凉的鼻尖。过了好一会儿,或许是温热食物的气息**了它,
或许是那一声声低唤起了作用,阿银的鼻翼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
紧闭的眼睑艰难地睁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露出一点黯淡的琥珀色光芒。
它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微微侧了侧头,伸出一点粉色的舌尖,
极其缓慢地舔舐了一下周明远掌心那块烙饼的边缘。动作虚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周明远心中一喜,赶紧将饼屑凑得更近些。阿银又舔了几下,每次只沾湿一点点饼屑,
吞咽的动作也极其艰难。周明远耐心地守着,一点点喂食。不知过了多久,
掌心那一小块饼才被它勉强吃完。它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皮沉重地合上,
呼吸却似乎比之前稍稍平稳了一丝丝。周明远这才拿起剩下的饼,自己也狼吞虎咽起来。
冰冷的饼渣刮过喉咙,粗糙难咽,但他急需这点食物补充体力。吃完后,他吹熄了油灯,
摸索着爬上冰冷的硬板床,侧身躺在阿银旁边,
尽量用自己的身体为它遮挡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黑暗中,听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风雨声,
感受着身边小兽微弱却持续的心跳和呼吸,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压过了身体的疲惫与寒冷。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阿银裹着布条的身体上,仿佛这样就能传递过去一些力量。“睡吧,
阿银,”他对着黑暗,低语如同叹息,“明天…会好起来的。”离京城越近,
道路也越发繁忙起来。官道上车马络绎,尘土飞扬,赶考的、行商的、运送货物的,
各色人等汇聚成一股喧嚣的人流。周明远背着书箱,阿银稳稳地趴伏其上,
银白色的身影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引来不少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阿银似乎对此很不适应,
每每有人注视,它便会警惕地竖起耳朵,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完全缩进书箱的阴影里。
这日行至一处岔路口,路边有简陋的茶棚供路人歇脚。周明远也走得口干舌燥,
便进去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茶棚里人声嘈杂,几张破旧的桌子几乎坐满。
他寻了个角落放下书箱,阿银立刻跳了下来,紧挨着他的脚边伏下,小脑袋警惕地转动着,
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人群。刚坐下不久,邻桌几个粗豪的脚夫便注意到了这只罕见的银狐,
目光放肆地在阿银身上逡巡。“嘿,快看!好漂亮的狐狸!银色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指着阿银,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这皮子,要是剥下来,
能值不少银子吧?”“啧啧,可不是嘛!瞧这毛色,油光水滑的!”另一个同伴附和着,
眼中也放出光来。周明远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手中的粗陶茶碗,指节微微发白。
他正要开口,却见阿银全身的毛瞬间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呜”声,
身体弓起,做出防御的姿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几个不怀好意的脚夫,
射出冰冷而极具穿透力的光芒。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不属于寻常野兽的冰冷威压,
竟让那最先开口的壮汉心头莫名一悸,仿佛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嚣张的气焰为之一滞。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阿银的视线,嘴里兀自嘟囔着:“娘的,
这畜生眼神还挺凶……”但终究没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周明远趁机站起身,挡在阿银身前,
对着那几人拱了拱手,语气尽量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几位大哥,此狐乃在下豢养,
并非野物。叨扰了。”他迅速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也顾不上喝茶,重新背起书箱,
低声对阿银道:“阿银,走。”阿银眼中的凶光瞬间敛去,恢复成平日的温顺,
敏捷地跳回书箱上的位置。一人一狐迅速离开了茶棚,将那几道贪婪的目光甩在身后。
直到走出很远,周明远才感到后背沁出的冷汗被风吹得冰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安静伏在书箱上的阿银,它似乎也放松下来,正低头舔舐着自己前爪的毛发。
“好险……”周明远心有余悸,低声自语。方才阿银那瞬间爆发出的冰冷气势,
绝非凡俗狐类能有。他想起那夜荒野中恐怖的雷击,心中疑窦更深。这阿银,
恐怕真如那店家所言,有些不寻常。然而此刻,它安然无恙地待在自己身边,
方才还护主心切……这份情谊,又岂是“寻常”或“不寻常”所能衡量?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