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阵温暖而干爽的触感中醒来的。
意识先于眼睛复苏。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左臂被妥善包扎着,虽然依旧沉钝地疼,但已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褥,身上盖着轻暖的锦被,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和另一种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
我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绣着暗色云纹的床帐顶。视线微转,房间很大,陈设简洁而贵重,窗外天光正亮,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不是东厢房。
记忆潮水般涌回——黑夜,刀光,剧痛,陆珩站起来的身影,他苍白的脸,还有最后那个……滚烫而复杂的眼神。
我动了动,想坐起来。
“别动。”一个低哑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侧过头。
陆珩就坐在床边的紫檀木圈椅里。他没穿外袍,只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领口微松,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他似乎一直守在这里,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坐着。
不再是轮椅。
这个认知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将军……”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他立刻倾身,拿起床边小几上的一个白玉杯子,里面是温水。他动作自然地一手扶住我的肩膀,小心地将我托起一点,另一只手将杯子送到我唇边。
“慢点喝。”
我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水温刚好,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他的手指隔着薄薄的中衣贴在我肩胛处,温度有些高。
喝了几口,我摇摇头。他将杯子放回,却没立刻松开扶着我肩膀的手。
我们靠得很近。我能看清他纤长的睫毛,那道伤疤边缘细微的纹理,还有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脸色苍白的我自己。
气氛有些微妙。
“我……”我局促地垂下眼,“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他回答,终于缓缓收回手,让**回柔软的迎枕上,“刘大夫来看过几次,说伤口处理得及时,没有发热,静养便好。”
“哦……”我点点头,目光忍不住又飘向他的腿。
察觉到我的视线,他沉默了片刻。
“想问什么?”他问,语气很平静。
我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你的腿……真的没事了?”
“嗯。”他点头,“三年前北境之战,确实受了重伤,但没到残废的地步。毒箭伤了筋脉,治疗及时,这两年一直在暗中调养恢复。坐轮椅,一是为了麻痹某些人,二是……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恢复,也需要时间在暗处筹谋。
我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陆珩,隐忍,蛰伏,等待时机。
“那你……”我犹豫了一下,“昨天站起来,是不是……暴露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被某种更深的情绪覆盖:“无妨。该知道的人,迟早会知道。只是时间提前了些。”
他看着我,目光专注:“倒是你,伤口还疼吗?”
“还好,不怎么疼了。”我下意识想活动一下左臂证明,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眉头立刻蹙起:“别乱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我老实不动了。
房间又陷入短暂的安静。阳光移动了一点,落在他搭在膝盖的手上。那双手,修长有力,此刻却微微蜷着,似乎有些紧绷。
他好像……有点紧张?
这个念头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将军,”我试着找话题,“那些刺客……是什么人?抓到了吗?”
“死了。”他声音冷了几分,“是死士,身上没有标识。但路数……”他顿了顿,“像是北边来的。”
北边?是敌国?还是朝中与他有旧怨的势力?
我没再追问。这些朝堂倾轧、边境纷争,离我这个小小的庶女太远,知道的越少可能越安全。
“哦……”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臂,“谢谢将军……照顾我。”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我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
“沈念安。”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
“嗯?”
“我有事要告诉你。”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复杂,有挣扎,有决断,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近乎破釜沉舟的孤注一掷。
我被他郑重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安,心脏莫名提了起来:“什么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再次握住了我放在被子外的右手。
这一次,他的手掌温热,甚至有些烫,紧紧包裹住我微凉的手指。
“我的腿是装的,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他慢慢地说,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斟酌,“还有另一件事……比这更隐秘,更……不可思议。”
他停顿了一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手背。
“我能听见人心。”
“……”
我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血过多产生了幻听。
“什、什么?”
“读心术。”他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目光锁住我,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从我很小的时候,一次意外之后,就有了这个能力。我能听到别人心里真实的想法。”
我彻底懵了。
读心术?这不是话本子里才有的东西吗?
“你……你能听到别人在想什么?”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荒谬极了。
“是。”他点头,神情无比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一开始是诅咒,后来是工具,让我看透了太多虚伪、算计和背叛。皇室忌惮我功高震主,同僚落井下石,家族只想榨干我最后的价值……所有人都带着面具,心里想的,是另一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苍凉和孤寂。
“所以,我厌恶虚伪,封闭内心。这能力让我活下来,也让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消化着这个惊天秘密。
所以……他之前的阴郁孤僻,对人拒之千里,不仅仅是因为腿伤和失势,更是因为……他能听见那些肮脏的心声?
“那你……”我喉咙发紧,“你也能听到……我在想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过往的片段飞速闪过——
祠堂里,我内心OS说要把他当祖宗供着混吃等死……
初入陆府,我对着破院子吐槽生存难度高,对着他泼掉的凉水庆幸没喝,还觉得他手好看但太瘦……
在小厨房,我心疼食材涨价,盘算着怎么用有限的材料给他做药膳,嘀咕他披风薄了……
嫡姐施压时,我内心疯狂吐槽名录烫手……
刚才醒来,我还在想他是不是有点紧张……
【那我那些吐槽、算计、花痴……还有那些乱七八糟、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岂不是全被他听到了?!】
一股热气“腾”地冲上脸颊,耳朵尖都烧了起来。我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干脆再晕过去算了!
太丢人了!简直社会性死亡!
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我猛地低下头,想把脸埋进被子里,却忘了受伤的手臂,又是一阵抽痛。
“小心!”他立刻扶住我,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嘲讽,只有一种了然,和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光亮。
“都听到了。”他承认,声音低哑,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蛊惑,“从一开始,你在祠堂里说‘借我挡个灾’,到后来每天琢磨着怎么‘饲养’我,怎么省钱,怎么给我补身体……还有,你觉得我‘有人味’。”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敲得我头晕目眩,羞愤欲死。
“所以……”我声音发颤,几乎带上了哭腔,“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从一开始就在看我笑话?”
“不是笑话。”他握紧了我的手,力道有些重,眼神也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某种偏执的专注,“沈念安,那不是笑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你的心声,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缓缓地说,每个字都像淬了火,滚烫地烙进我耳中,“没有算计,没有虚伪,只有最直白的生存渴望,和……一种笨拙的、真实的关切。”
“你怕我,但又忍不住想靠近我,照顾我。你吐槽这个破地方,吐槽伙食差,却又能把最差的日子过出一点滋味来。你胆小,怕死,可为了我……你敢扑过来挡刀。”
他的目光灼热,几乎要将我点燃。
“你知道吗?当听到你心里说‘你的腿没事真好’的时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哑,“我就知道,我完了。”
“什么……完了?”我被他眼中的风暴和话语里的决绝震住,脑子一片空白。
他忽然低下头。
温热的、略带干涩的唇,轻轻印在了我的唇上。
一触即分。
快得像幻觉。
但我却像被雷电击中,整个人僵在那里,瞳孔放大,连呼吸都忘了。
他退开一点,额头几乎抵着我的额头,漆黑的眼睛深深望进我眼底,那里面翻涌的情愫浓烈得让我心惊胆战,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我的心,完了。”他低声说,气息拂在我唇边,“沈念安,你的真心,我听到了,也收到了。它笨拙,可笑,甚至有点功利……但它是我这冰冷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唯一的热。”
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指尖带着薄茧,有些粗糙,动作却异常轻柔。
“所以,我的真心,你也必须接着。”
“从今往后,你跑不掉了。”
这些话,霸道,偏执,不容拒绝。
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牢牢罩住。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冰封的伪装,不再有刻意的疏离,只剩下最**裸的、滚烫的占有和情感。
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
害怕吗?有的。
慌乱吗?很多。
但奇异的是,在那一片兵荒马乱中,我竟然……不觉得讨厌。
甚至,心底某个角落,因为他那句“唯一的光,唯一的热”,悄悄塌陷了一块,涌出一股酸涩又滚烫的暖流。
【他……是认真的。】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软。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受?拒绝?我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他似乎也不急于立刻得到答案。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重新坐直身体,但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你昏迷的时候,宫里来人了。”他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冽,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凝肃。
我心头一紧:“宫里?”
“嗯。昨夜动静太大,瞒不住。皇帝‘体恤’我受惊,派人来‘慰问’,顺便……看看我的伤势。”他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看到了我能站起来,想必‘欣慰’得很。”
“那……会不会有麻烦?”我担忧地问。皇帝本来就忌惮他,现在知道他伪装残疾,岂不是更……
“麻烦一直都有。”陆珩眼神锐利,“只是现在,他们更坐不住了。侯府那边,”他看了我一眼,“你嫡姐想必也很快会得到消息。”
沈清月……她若知道陆珩不仅没事,还站了起来,恐怕会更急着对付我,或者重新评估陆珩的价值。
“还有昨夜那些刺客,虽然死了,但背后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他声音转冷,“他们既然敢直接动手,就说明,有人不想我再‘站’起来,或者说,不想我再有翻身的可能。”
内忧外患,局势瞬间变得严峻无比。
我看着陆珩。他虽然说着危机,神情却不见慌乱,反而有种沉淀下来的、属于统帅的冷静和决断。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不自觉地用了“我们”。
这个细微的用词,让他眼底掠过一丝暖意。
“既然藏不住了,那就不藏了。”他斩钉截铁地说,身上骤然迸发出一股久违的、属于战神的锋锐气势,“他们不想我站起来,我偏要站得更高。他们想让我们不安宁……”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我,眼神里的冰冷被一种更为深沉坚定的东西取代:
“那我便夺了这天下,送你一个真正的清净。”
夺天下……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我知道,这不是戏言。从他决定不再伪装、向我坦白一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重回权力旋涡中心的准备。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或者说,推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我。
因为我受伤,他暴露了伪装。
因为我,他决定不再隐忍。
巨大的压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同时攫住了我。
“陆珩……”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很轻,“你……不必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他打断我,目光深邃,“也是为了我自己。隐忍太久,骨头都锈了。既然这世道不容我们安稳,那我便亲手撕开这污浊,挣一个朗朗乾坤。”
他顿了顿,手指收紧,与我十指相扣。
“而你,沈念安,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好好看着我。”
“看我如何,为你,重披战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