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林栖又一次在奔跑的梦境中惊醒。

不是奔跑，是坠落。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左手本能地按在右腕脉搏处——七十八次每分钟，略快。呼吸平稳后，她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柔和的黄光照亮书桌：骨骼模型、摊开的《格氏解剖学》、贴满彩色标签的笔记本。一切都井然有序，除了她。

自从两年前那场车祸后，她就再也跑不起来了。

不是生理上的不能。她的双腿完好，肌力测试优秀，神经系统检查无异常。但每次尝试奔跑超过五步，一种莫名的恐慌就会攥住她的喉咙，视野边缘发黑，像是大脑在强行关机。

“创伤性失忆伴随躯体化症状。”心理科的周医生这样说，“你的大脑在保护你，林栖。它删除了那段记忆，连带着删除了与之相关的运动模式。”

林栖不相信删除。医学上，记忆不会真正消失，只会被掩埋。就像骨折后愈合的骨骼，在X光下仍能看到曾经的裂缝。

她下床走到窗边。十月的夜风带着凉意，远处医学院的实验楼还亮着几盏灯。她拿起桌上的听诊器，将听头按在自己心前区——心跳规律而空洞，像一间打扫得太干净的房间。

早晨七点，林栖已经坐在解剖室里。

福尔马林的气味浸透了空气，也浸透了她的白大褂。她正仔细分离臂丛神经的各个分支，镊子在组织间游走，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林栖，你这手也太稳了。”同桌的沈星野凑过来，他的白大褂上沾着不知名的颜料，“简直像机器。”

“神经走行需要精准。”林栖没有抬头，“你这里分离得太粗暴了，背阔肌的起点都被你扯坏了。”

沈星野耸耸肩，退回自己的操作台。他是哲学系的，却总来蹭医学部的解剖课，美其名曰“研究肉体与灵魂的接口”。林栖觉得他不过是喜欢这种边缘感——就像他的存在本身，总在学科的边界上游荡。

上午十点，心理学期中作业发布了。

“体验一种你恐惧或从未尝试的活动，记录生理与心理变化。”讲台上的教授扶了扶眼镜，“目的是打破舒适区，重建认知联结。”

教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林栖翻开笔记本，写下：“恐惧活动：奔跑。”停顿片刻，又划掉了。太直白，也太私密。

下课后，沈星野晃到她身边：“想好选什么了吗？我打算去学殡仪化妆，够边缘吧？”

“我在考虑。”林栖整理书包。

“听说滑翔伞俱乐部在招体验生。”沈星野指着布告栏，“‘触摸天空，感受自由’，听起来很反医学——你们医学生不是最讨厌不可控吗？”

林栖的目光停在宣传单上。一个剪影在空中滑翔，背景是晚霞。

不可控。高空。坠落。

她的脉搏突然快了几拍。

当天下午，林栖站在滑翔伞俱乐部门口。

这是一栋旧仓库改造的建筑，墙上涂着夸张的壁画：云层、飞鸟、各种航空器的简笔画。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年轻人的笑声和器材碰撞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

仓库内部挑高惊人，屋顶悬挂着几副色彩鲜艳的滑翔伞。阳光从高处的天窗斜射下来，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几个人正在整理器材，看见她，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迎上来。

“来体验的？填个表吧。”

表格很简单：姓名、学号、联系方式、紧急联系人。林栖从包里取出笔，笔尖落在纸上时，她忽然愣住了。

在表格边缘，有一处极浅的铅笔痕迹。不是字迹，更像是一个对勾——而且墨迹陈旧，与表格的印刷质感明显不同。

更奇怪的是，那个位置，恰好在她即将写下姓名的地方下方。

“怎么了？”马尾女生问。

“没什么。”林栖快速填好表格，递回去时状似无意地问，“俱乐部成立多久了？”

“快十年了！我们是全校最老的户外社团之一。”女生自豪地说，“好多毕业生现在还回来飞呢。对了，今天带新人的是陆飞，他可是我们这儿最年轻的教练——啊，他来了。”

林栖转身。

一个男生从仓库深处走来，手里拎着一副折叠整齐的伞包。他大约二十岁，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和工装裤，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的运动手表。他的头发有点乱，像是刚被风吹过，几缕额发垂在眉骨上方。

但林栖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

他在看到她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只有一瞬，快到林栖几乎以为是错觉。

“新来的？”他问，声音比想象中沉稳。

“林栖，医学院大一。”她伸出手。

他看了看她的手，没有立刻握上来，而是先将伞包放在旁边的长凳上，然后才伸手。握手的时间很标准，三秒，力度适中。但他手掌边缘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从虎口延伸至腕部。

“陆飞，机械工程大三，**教练。”他说，“以前接触过滑翔伞吗？”

“没有。”

“恐高吗？”

“不清楚。”林栖如实回答，“但我对失控有警惕。”

陆飞似乎被这个回答逗笑了，嘴角微微扬起：“在这里，失控是常态。风不听话，气流会骗人，连地心引力都时强时弱。”他拿起伞包，“走吧，先去认识装备。”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陆飞展示了滑翔伞的各个部件：伞翼、伞绳、座袋、备份伞。他的讲解专业而流畅，但林栖注意到，他的目光偶尔会飘向她，像是在确认什么。

“最重要的一条，”陆飞最后说，“永远相信你的装备，但永远不要完全相信。每次飞行前必须检查，就像——”

“就像手术前核对器械。”林栖接话。

陆飞顿了一下：“对。”

这时，一个男生跑过来：“陆飞，陈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说气象数据有问题。”

陆飞点头，转向林栖：“今天先到这里。周三下午有地面训练，记得穿运动服和防滑鞋。”他转身要走，又停住，“林栖。”

“嗯？”

“你确定是第一次来？”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林栖握紧背包带：“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陆飞摇摇头，“只是觉得你学得很快。”

他离开后，林栖站在原地。仓库里的人们各自忙碌，阳光中的尘埃缓慢旋转。她走到刚才填表的桌子前，再次看向那份表格。

那个陈旧的对勾，像一道小小的伤疤，印在纸的肌理里。

她拿出手机，对着表格拍了张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看到桌子边缘露出一角蓝色的东西。

是一根发绳，褪色的蓝，磨损严重，像是被使用了很多次。

林栖没有碰它。但她的手指记忆突然苏醒——她习惯性地想去扎头发，才发现今天披着发。而平时，她总是用一根深蓝色的发绳束成低马尾。

颜色几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