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训练场。

这是校园后山的一片缓坡草地，深秋的草已经枯黄，踩上去沙沙作响。天空是清澈的灰蓝色，风不大，但持续不断，吹得林栖的头发在脸上乱飞。

她今天穿了运动服，扎了马尾——用的是自己的深蓝色发绳，新的。

陆飞已经在等，身边还有三个体验生。看见林栖，他点头示意：“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感受风。”

他张开双臂，像要拥抱空气：“闭上眼睛，别用眼睛看，用皮肤。风从哪个方向来？温度有什么变化？是持续的还是阵性的？”

林栖闭上眼睛。视觉关闭后，其他感官变得敏锐。她能感觉到风从左侧吹来，带着枯草和泥土的气息，温度比空气略低。风吹过耳廓时发出细微的鸣响，衣角被向后拉扯。

“风是三维的。”陆飞的声音在旁边，“地面风和高空风可能完全相反。学会读风，就像——”

“就像听诊。”林栖闭着眼说，“不同高度的心音不同。”

她听到陆飞轻轻的吸气声。

“对。”他说，“现在尝试逆风走，保持身体前倾，用核心对抗风阻。”

林栖睁开眼睛，开始向前走。风推着她，每一步都比平时费力。她需要不断调整重心，防止被吹得后退。其他几个体验生走得歪歪扭扭，笑声和惊呼声不断。

陆飞走到她身边：“你平衡感很好。”

“常年练习。”林栖说，“外科医生需要。”

“不只是练习。”陆飞看着她，“是天赋。有些人天生就知道如何在动态中保持稳定。”

林栖没有回应。她在想自己的奔跑——那无法完成的五步。稳定与动态之间的那道界线，她跨不过去。

训练进行到助跑练习。这是起飞的关键：需要逆风奔跑一段距离，让伞翼充气升起。

“不需要快，但需要稳。”陆飞示范，他的步伐流畅有力，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重心前倾，眼睛看前方，相信伞会升起来。”

第一个体验生尝试时摔倒了，第二个跑歪了。轮到林栖。

她握住伞绳，深呼吸。风从正面吹来，草地向远处延伸。理论上很简单：跑。

第一步，正常。

第二步，膝盖发软。

第三步，恐慌开始从胃部上涌。

第四步，视野边缘发黑。

第五步——

她停住了。不是主动停止，是身体自动刹车。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冷汗。

“林栖？”陆飞走过来。

“我做不到。”她说，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我跑不起来。”

陆飞看着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说：“今天先到这里。其他人继续练习，林栖，你跟我来。”

他们走到训练场边缘的一棵大树下。树干粗壮，树皮皲裂如老人的皮肤。陆飞靠着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铅笔。

“画一下你刚才的感受。”他把本子递给林栖，“哪里开始不对劲？”

林栖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她画了一个简单的人形轮廓，在腿部标注：“第三步，膝关节肌群张力异常增加。”在腹部：“第四步，自主神经反应——心悸、出汗。”在头部：“视觉皮层供血可能不足。”

陆飞看着那幅医学图解般的画，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是医学生。”他最后说，不是疑问。

“大一。”

“所以你想从医学角度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最合理的方式。”

陆飞收起本子，看向训练场。风吹乱他的头发，他的侧脸在黄昏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

“我父亲曾经是个飞行员。”他突然说，“不是民航，是特技飞行员。他说，有些问题在驾驶舱里永远解决不了，必须跳伞，在空中重新思考。”

“然后呢？”

“他失踪了。”陆飞说得很平静，“五年前，在一次海峡飞行中。天气突变，通讯中断，再也没有找到。”

林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擅长处理生理的疼痛，不擅长应对这种空洞的失去。

“抱歉。”最后她说。

“不用抱歉。”陆飞站直身体，“我只是想说，有时候我们需要换个维度看问题。地面解决不了的，也许在空中能找到答案。”

他看向她：“你想试试别的吗？不跑，只是感受伞。”

林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训练场中央。一副训练伞已经铺开，像一只巨大的彩色蝙蝠。

“怎么感受？”

“我带你。”

陆飞让林栖坐在座袋里，自己站在她身后，双手拉着控制绳。其他几个学员帮忙拉起伞翼。

“风来了！”有人喊。

伞翼开始充气，发出猎猎声响。林栖感觉到一股向上的力量，身体变轻。陆飞在她身后说：“放松，向后靠。”

她向后靠，背脊贴上他的胸膛。隔着两层衣物，她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还有沉稳的心跳——大约六十五次每分钟，比她预想的慢。

“现在，”陆飞的声音在耳边，“抬头看伞。”

林栖抬头。巨大的伞翼在头顶展开，被风鼓满，呈现优美的弧形。阳光透过彩色的尼龙布，滤成温暖的光晕。伞绳从各个方向汇聚到她手中的控制环，紧绷如琴弦。

“它在呼吸。”陆飞说，“感觉到了吗？风进入气室，伞翼膨胀，然后释放——像肺。”

林栖确实感觉到了。一种有节律的脉动，通过伞绳传递到她手心。这不再是不可控的混乱，而是一种可以被感知、被理解的动态系统。

就像人体。

“我可以教你读风。”陆飞说，“你可以教我急救。交换技能，怎么样？”

林栖看着头顶的伞翼。它在风中微微调整形状，寻找最稳定的姿态。

“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