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得极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暖气呼呼吹着,驱散了沈宁欢皮肤上的寒意,却吹不进她冻僵的心里。她蜷缩在宽大真皮座椅的角落,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身上的泥水滴滴答答,在脚下名贵的地毯上晕开一小滩污渍,触目惊心。
范景深就坐在另一边,闭着眼,手指按着眉心,好像很累,又好像只是单纯不想看见她。车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除了引擎的低鸣和雨点敲打车顶的声响,再没别的动静。
沈宁欢偷偷瞄他。侧脸线条冷硬,喉结突出,哪怕在这种放松或许是假寐的状态下,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凌厉。她想起刚才他看她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心里就一阵阵发紧。他救她,绝不可能是因为好心。
车最终驶入一扇气派的自动铁门,穿过大片在雨幕中依旧能看出精心打理过的园林,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别墅前。欧式风格,大得离谱,在雨夜里像一座沉默的城堡。
没等司机过来,范景深自己推门下车,也没管她,径直大步走向别墅大门。沈宁欢犹豫了一下,咬着牙,推开车门。冷风夹着雨丝瞬间灌进来,她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跟上。每走一步,湿透的裙子都黏腻地贴着皮肤,高跟鞋里的脚早就磨破了,疼得她直抽气。
门口站着一位穿着得体、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像是管家。她看到范景深,恭敬地低下头:“先生。”目光扫到跟在后面、狼狈不堪的沈宁欢时,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职业性的平静。
“带她去洗干净。”范景深脚步没停,只丢下这么一句,声音里透着不耐烦,“弄干净再带到我书房。”他甚至没回头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什么需要消毒处理的污染物。
“是,先生。”管家应声,然后转向沈宁欢,语气算不上热情,但也不算失礼,“**,请跟我来。”
沈宁欢像提线木偶一样跟着管家走进别墅。内部更是极尽奢华,水晶吊灯晃得她眼花,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她此刻鬼一样的影子,她几乎不敢踩上去。旋转楼梯,华丽壁毯,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财富和地位,也无声地嘲笑着她的落魄。
管家把她带到一个宽敞得能赶上她以前整个卧室的浴室。“浴室里有干净的浴袍和洗漱用品。请尽快。”管家说完,便关上门离开了。
沈宁欢站在镜子前,被里面的自己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妆容早就花得不成样子,白色的裙子变成了灰褐色,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她微微发抖的轮廓。真够惨的。
她脱掉湿透的衣服,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下来的一刻,她几乎要哭出来。不是感动,而是一种巨大的屈辱和茫然。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她用力搓洗着身上的泥污,皮肤都搓红了,好像这样就能洗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洗完澡,换上柔软的浴袍,她看着镜子里稍微有了点人样的自己,心里却更加沉重。范景深在书房等她。她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管家像是算好了时间,在她走出浴室时适时出现,领着她穿过迷宫一样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前。“先生在里面等您。”
沈宁欢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精装书。另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帘拉开着,外面依旧暴雨如注,偶尔划过的闪电照亮房间。范景深就坐在那张宽大的黑檀木书桌后面,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听到她进来,他抬了下眼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浴袍下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
“坐。”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沈宁欢依言坐下,双手紧紧攥着浴袍的带子。
范景深放下文件,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一副谈判的姿态。他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把她从头到脚重新剖析了一遍。
“感觉如何?”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讽刺。
“…好多了,谢谢。”沈宁欢低声说,声音还有点哑。
“不用谢。”范景深扯了下嘴角,那弧度算不上是笑,“我不是做慈善的。”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推到沈宁欢面前。“看看这个。”
沈宁欢的心沉了下去。她拿起那份文件,封面上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助理协议。
她翻开,越看,手指越凉。条款密密麻麻,与其说是雇佣合同,不如说是卖身契。
——乙方(沈宁欢)需无条件服从甲方(范景深)的一切工作安排及个人指令。
——乙方需24小时待命,未经甲方允许,不得擅自离开指定居所(即这栋别墅)。
——乙方不得过问甲方任何私事,不得对外透露与甲方关系的任何细节。
——协议期内,乙方的人身自由及一切活动,最终解释权归甲方所有。
……
最后是期限:五年。
五年的人身自由,换取眼下的安身之所?这算什么?
“这…这不公平!”沈宁欢抬起头,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你这是非法限制人身自由!”
范景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公平?”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逼视着她,“沈大**,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谈公平?你父亲欠下的债,你以为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那些讨债的,找不到他,会找谁?”
他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沈宁欢的耳朵里。她脸色更白了。
“签了它,”范景深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穿着名牌,不用为明天的饭钱发愁。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门在那边。你可以现在就滚出去,回到你的泥地里,或者…去面对那些找你‘聊聊’你父亲欠款的人。看看他们会不会跟你讲‘公平’。”
沈宁欢浑身冰凉。她想起那些凶神恶煞的追债人,想起父亲跳楼前打来的那个绝望的电话,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已经是龙潭虎穴。留在这里,至少暂时是安全的。虽然,是待在另一个魔鬼身边。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住。她知道,范景深说得对,她没得选。活下去,像个人样地活下去,比那虚无缥缈的尊严和自由,更重要。至少现在是这样。
她看着那份协议,又看向范景深。他耐心地等着,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吃定了她一定会屈服。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雨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沈宁欢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桌上那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钢笔。笔身冰凉,重得她几乎握不住。
“我签。”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在乙方签名处,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沈宁欢。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她此刻破碎的人生。
写完最后一笔,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范景深拿起协议,扫了一眼她的签名,似乎还算满意。他随手将协议扔回抽屉,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很好。”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记住你签下的每一个字。从明天开始,履行你的职责。现在,你可以回房间了。二楼右手边第一间。”
他不再看她,重新坐回去,拿起之前那份文件,仿佛她已经不存在了。
沈宁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管家还在门外等候,领着她去二楼的房间。房间很大,很豪华,应有尽有。但她只觉得这是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笼子。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签下的,哪里是什么助理协议。
分明是向魔鬼献祭灵魂的契约。而未来五年,甚至更久,她都将在这种扭曲的关系里,挣扎求生。范景深恨她,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可他为什么又要给她一条看似活路的路?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比膝盖上的伤口更疼。
窗外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