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班夜里十一点,**对着物业厕所门口那面裂了缝的破镜子,
把制服第二颗扣子扣得严丝合缝。镜片斜着,照得他左边眉毛比右边高半指,
他抬手蹭了蹭眉峰——不是讲究,是怕领带歪了被监控室的小赵抓着,扣钱。
上个月就因为领带有一截露在外面,他被记了“仪容不整”,五十块没了,够买三天的菜。
“夜班三件宝:手电、记录本、热水壶。”他一边默念,一边往帆布包里塞东西。
今天多塞了个小药盒,里面装着降压片。医生说早晨吃,他改到夜里,
就着热水咽下去——白天吃了总犯困,他在仓库看了二十年大门,
知道“犯困”两个字在值班表里的分量,合眼十分钟,就是二百块罚款,抵得上一天的工资。
小区叫“瑞和家园”,听着像那么回事,其实是二十一世纪初的老小区,六层砖楼,没电梯,
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红砖,像老人脸上的斑。夜里十一点半,
最后一辆外卖电动车闪着蓝灯从门口蹿出去,道闸杆“咔哒”一声落下,
把零星的车灯光挡在外面,世界突然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把岗亭的电热板插上电。
这玩意儿是儿子李想去年春节寄回来的,说京东上抢的爆款,九十九块。
他当时还骂儿子乱花钱,说自己抗冻,现在却离不了——脚一暖,浑身的劲就上来了,
像给血管里兑了半两散装白酒。他把脚搭上去,电热板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在夜里格外清楚。岗亭里的时钟指向十二点。他知道,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最熬人。不是怕贼,
是怕“醉鬼”。上周三号楼那个做销售的,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回来,
输了三遍密码都打不开单元门,抄起路边的砖头就把玻璃砸了。玻璃是物业赔的,
可转头物业就把账算到他头上,说他“巡逻不到位”,扣了四百块,三天白干。
他翻开值班记录本,钢笔是儿子上中学时用剩下的,笔尖有点歪,写出来的字却工整,
像他年轻时在厂里填的出仓单。那时候他在纺织厂管仓库,字写得好,年年评先进,
奖状贴了一墙。后来厂子倒了,奖状被王凤霞收在纸箱里,压在衣柜最底下,字却没丢,
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他在本子上写下:“0:15巡逻一圈,各单元门完好,无异样。
”两点十分,对讲机突然响了,小赵的声音带着电流声:“李师傅,
六号楼电梯口有个人坐着,您去看看,别是流浪汉。”“收到。”**抓起手电,
往六号楼走。夜里的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电梯口的声控灯坏了,他按了按开关,
没反应,只好用手电照着路。地上坐着个穿实验中学校服的男孩,抱着书包,头埋在膝盖里,
肩膀一抽一抽的。“同学,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放轻脚步,怕吓着孩子。
男孩抬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嘴角还沾着酒气:“我没家。”**愣了一下,
笑了:“咋能没家呢?你穿的这校服,我外甥也在实验中学,一年学费两万多,
没家谁给你交学费?”男孩不说话,突然哭了,声音压得很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崽子。
**不会哄人,站在那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重复:“别哭,别哭,
有事儿咱慢慢说。”可男孩哭得更凶了,肩膀抖得更厉害。他蹲下来,从兜里摸出手机,
想打110,男孩却一把按住他的手:“叔,别打,我奶在家,她有脑梗,一着急就抽。
我爸出差了,后妈……后妈不待见我,我不想回去。”**沉默了。
他想起1998年冬天,自己下岗那天,李想才四岁,穿着开裆裤,在厂门口抱着他的腿,
也这样抽抽搭搭地哭,说:“爸爸不哭,我以后不买玩具了。”那时候他觉得天要塌了,
现在看着眼前的男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摸了摸兜,
掏出二十块钱——是王凤霞早上给他的,让他买点馒头当早饭。他把钱塞进男孩的书包侧兜,
像塞一片降压片,轻声说:“去对面的如家开个钟点房,睡到天亮,别冻着。
明早回去跟你奶说,别让老人担心,啊?”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站起来,
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往小区外走。**看着男孩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路灯的阴影里,
才转身回岗亭。他在值班记录本上补了一行:“2:25六号楼口一学生,情绪不稳,
已劝离,借支二十元。”写完,他把钢笔帽盖上,心里盘算着,明天得少吃一顿早饭,
把这二十块省回来。第二章优化同一时刻,北京东北五环的一家廉价酒店里,
李想拖着行李箱,在走廊里走得磕磕绊绊。箱子的一个轱辘坏了,走三步歪两步,像个醉汉。
走廊里的地毯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辣条和霉味的气息,踩上去软塌塌的,像踩在烂泥里。
前台小姑娘接过他的身份证,扫了一眼,又抬头看他:“李先生,您订的是十晚的特价房,
不含早餐,加早餐的话十五块一位,需要加吗?”“不用。”李想的嗓子干得发疼,
像塞了一把沙子。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扫码付了押金,接过房卡,
转身往楼梯口走——电梯要等,他现在连等电梯的耐心都没有。房间在二楼,203。
他插卡进门,灯闪了三下才亮。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缺了腿的椅子,
椅子上还放着一个破旧的台灯。他把电脑包放在椅子上,电脑包是三年前公司发的,
边角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帆布。然后他把自己扔在床上,床板发出“咔嚓”一声响,
像脊椎断了的声音。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王凤霞发来的语音。他点开,
母亲的声音带着电流声,有点模糊:“想啊,下班了没?别总熬到半夜,对身体不好。
妈给你寄了腊肉和香肠,你爸灌的,你记得收,别放坏了。”他盯着屏幕,
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才回了一句:“最近项目忙,回头再说。”发完,
他把手机关机了——他怕母亲再问,怕自己忍不住,把被“优化”的事说出来。三天前,
HR把他叫到了“小黑屋”——公司里的人都这么叫那间会议室,专门用来谈裁员。
对面坐着HRBP和部门总监,桌上摆着一份《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协议》。
HRBP笑得很公式化:“李想,你是P7,绩效一直不错,这次是公司业务调整,没办法。
N+1,股票回收价按最新的算,签字费额外加一个月,条件是两周内交接完,不对外发声。
”他看着协议上的条款,手指有点抖。他问:“我能不降薪转岗吗?我可以去别的部门,
做什么都行。”总监叹了口气,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怜悯:“想,不是我不给你机会,
你们组整条线都砍了,你留下也没活干。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你也知道,现在应届生多便宜,
代码写得比你快,还不用给这么高的薪资。”他没再说话,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了字。
签字的时候,他的手很稳,没抖。可出门的那一刻,
他听见总监对HRBP说:“P7里他年龄最大,都**十了,代码写不过刚毕业的小孩,
早该动了。”李想北漂十年,换过三次房子,从地下室到隔断间,再到现在的一居室,
搬过七次家。谈过两场恋爱,最后都因为“没时间”“没前途”分了手。他存了一百二十万,
全在理财里,锁定期到明年六月。现在,他每月要还一万八的房贷,房租六千,
社保公积金自己交,四千。他算过,就算省吃俭用,每月也得花三万块。
他给自己定了条红线:三个月内必须找到工作,存款不能动,动了就再也攒不回来了。
夜里三点,他打开电脑,登录拉勾、BOSS直聘、猎聘,
把简历里的“在职”改成“待业”,然后开始海投。他投了三十多家公司,
职位从P7到P6,薪资从四十K降到三十五K,可心里知道,
希望不大——现在互联网行业裁员的多,招人的少,像他这样被“优化”的P7,
一抓一大把。投完简历,他睡不着,打开抖音,刷到一条热搜:“35岁职场生死线”。
他点进去,评论区最高赞的一条是:“35岁还没升到管理层,基本就是被裁员的料,
谁会要一个又老又贵的程序员?”他今年29,离35岁还有六年,可现在,
他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前女友张小云发来的微信。
她发了一张B超图,下面附了一句:“下周就要剖了,你要不要来看看?
”李想盯着那张B超图,灰白的屏幕上,一个小小的影子蜷缩着,像一个被压缩过的未来。
他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张小云说,以后要生一个女儿,像她一样,眼睛大大的。
那时候他还在加班,回复她:“等我忙完这个项目,咱们就结婚。”可项目永远忙不完,
婚也没结成。他回复:“不去了,祝你顺利。”发完,他把张小云的微信设为“仅聊天”,
然后关掉了对话框。他不敢再看,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他去卫生间冲了个澡,
水龙头里的水很小,像老头撒尿。洗到一半,热水器突然“啪”一声灭了,
剩下的冷水兜头浇下来,冻得他一哆嗦。他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嚎啕大哭,却不敢出声,
怕隔壁的人投诉。哭了一会儿,他站起来,用毛巾把脸擦干,对着镜子刮胡子。手一抖,
剃须刀在下巴上划了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像协议上那个鲜红的印章。
第三章超市早上七点,王凤霞推着平板车从冷库出来,车上堆着一箱“金枕榴莲A级”。
刚打开冷库门,一股刺鼻的榴莲味就冲了出来,像一群小兽,往她鼻子里钻。
她戴了两层口罩,可还是被熏得眼泪直流。她在超市做理货员,已经八年了。分早晚班,
早班五点半到下午两点,晚班下午两点半到十一点。她常年上早班,因为**夜班,
她得回家做午饭,让他吃了再睡——**胃不好,外面的饭油大,他吃了不舒服。
今天是周一,客流高峰。她把平板车推到水果区,开始摆榴莲。超市有规定,
榴莲要摆成金字塔形,最上面放一只开了口的,方便顾客闻味道。
她刚把最上面那只榴莲放好,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就伸手抠了一块肉,塞进嘴里。
王凤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小姑娘,榴莲不能尝,这是按斤称的,你抠一块,
这整个榴莲就卖不出去了。”女孩挣开她的手,嘴硬:“抠一块怎么了?我抠一块我就买!
”“你买也得先结账,哪有先吃再买的道理?这叫偷吃!”王凤霞有点生气,
声音提高了几分。女孩的妈妈听到声音,赶紧跑过来,问清楚原委后,
抬手就给了女孩一巴掌:“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丢人现眼!”“啪”的一声,
女孩嘴里的榴莲肉掉在地上,像一滩黄泥。王凤霞赶紧打圆场:“大姐,别打孩子,孩子小,
不懂事。没事,我来收拾。”她说着,蹲下去,把地上的榴莲肉捡起来,扔进旁边的损耗桶。
损耗桶上贴着一张红字纸条:“损耗率超千分之三,扣绩效。”她叹了口气,
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只榴莲,补到金字塔顶上。九点多,超市经理巡场,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金边眼镜,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王姐,跟你说个事。
你今年也五十四了,年龄不小了,公司准备给你转个‘轻松岗’——去仓库贴标签,
工资每个月少四百,你看怎么样?”王凤霞愣住了,手里的扫码枪差点掉在地上:“经理,
我还有三年就退休了,现在降薪,我家里的房贷怎么还啊?我儿子还在北京,
每个月要还房贷,我和我老伴的工资加起来,刚够糊口。”经理摊了摊手,
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王姐,我也没办法,这不是针对你一个人。公司有规定,
超过五十岁的员工,体力跟不上,万一在岗位上出了工伤,公司赔不起。你去仓库贴标签,
不用搬东西,也不用跟顾客打交道,多轻松。”王凤霞想说“我能行”,
想说“我还能搬箱子,还能跟顾客打交道”,可话到嘴边,
却变成了:“我回家跟我老伴商量商量,明天给你答复。”中午十二点,她下班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