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杆,张爱玲早就饥肠辘辘了,正焦躁,大门外终于有动静传来。先是锁链稀里哗啦的声音,她心里冷笑,大概是府里出事,巡警怕被问责,早上悄悄把大门锁上了。然后是门栓“哐哐”的响,再然后是大门沉闷的嘎吱声,可以听出来,进来了好多人。
张志沂带着一群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进来,其中,一个高壮的鹰钩鼻男人特别扎眼。
“探长,你看,小女确实病重。怕传染给别人,只能让她独自一人住一栋房子,都大半年了,一直养病呢。她什么都不知道的,你问什么,她也回答不了。”张志沂一边应付警署的人,一边用眼神警告张爱玲,生怕她说出什么话来,影响他儒雅的形象。
“张**,请问你昨晚在哪里?”这个周探长一向严厉,不喜欢张志沂腐烂的生活,也不给他面子,公事公办的询问。
张爱玲在何干的帮助下,勉强起身,狠喘了两口气后,才颤巍巍的回答:“警长,我家,家教甚严。母亲命我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晚上必定是在房间里待着的。”
周探长看她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就失望了,这个女人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不死心的又问:“张**,你昨晚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了吗?”
“昨晚,院外的两只大白鹅打架了,嘎嘎叫了一晚上,搅扰的我,夜不能寐。”张爱玲又喘两下,示意何干她头晕,表演的天衣无缝。
“张**,我们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周探长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反正他已经仔细检查了孙用蕃的尸体,查询了整个张府,甚至询问了被锁在院子里的病**,都一无所获。死者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瘾妇人,草草的,以吸食**过量,失足落水,就结案了。
张志沂也不敢深究,因为孙氏落水的时候,他和兰心正闹在兴头上呢,如果让外人知道了,就太丢人了。
张府开始操办丧礼,怕被亲戚说闲话,张志沂放女儿回到她之前住的院子。重生好几天,在摸到纸笔和收藏了好多年的各种书籍时,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点的踏实感。
何干依然贴身照顾,没了孙用蕃,她胆子也大了,一趟一趟的跑厨房,要好好给小煐补身体。爱玲笑笑,跟她说:“何干,你盯着点外面,如果舅舅来了,就招呼我出去拜见。”
何干出去了,张爱玲打开孙用蕃硬塞给她的那两只大箱子,那里面满当当的旧旗袍,依然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孙用蕃逼着她穿这些款式陈旧的衣服,去圣玛丽亚教会学校读书好几年。别的女孩子,个个穿的干净时尚,她的青春年华,被带着霉味的旗袍,裹的死死的,自惭形秽。以至于,前世她成名后,拼命买各种奇装异服,就为了补偿饱受伤害的自己。
找出她最痛恨的,那件暗红色的薄棉旗袍,嘴角含着笑,仔细的,用剪刀剪成细布条。往年,后妈盯着她穿它,这碎牛肉一样的颜色,穿在身上,就像是浑身生满了冻疮。就算是冬天过去了,该死的冻疮,还留着疤痕。现在好了,衣服剪碎,烧掉。曾经被后妈统治的小女孩,再也不想生冻疮了,现在她可以自由的选择喜欢的衣服穿。
“姊姊,你身体好了吗?”张子静小心翼翼的托着一碗银耳汤走进来,赶走了她刚刚的浑身戾气。
弟弟太瘦了,这些年,孙用蕃日复一日的磋磨,让他都有点佝偻了,衣服很脏旧,今天眼睛却是亮晶晶的。
张爱玲接过银耳汤,拉他坐下:“子静,我没事了。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过,都瘦成这样了。你是父亲唯一的嫡子,他只准你读私塾,非要把你教育成他自己那样。但是你听我的,对父亲,你孝可以,别太顺。”
“姊姊,那个女人死了,父亲会对我们好的。你别担心,我会好好念书,以后我做你的靠山,不再让你受委屈。”小小少年的肩膀很单薄,眼神倒是很坚定。
“好,以后我们姐弟两个,不管身处何地,都是最亲近的人。”
“小瑛,舅老爷来了。”何干急匆匆的走进来汇报,“嗯,我这就过去。”张爱玲送走弟弟,穿着姑姑亲手给她做的米色小衫,手上拿一叠书稿,神色像往常一样淡淡的,一步一步走向她痛恨的大烟室。
还没进去,就听到黄立柱哈哈大笑声:“张兄,你虽然跟我姐离婚了,但是我跟你是真投缘。你说的对,我们堂堂七尺男儿,三妻四妾,理所应当。生逢乱世,满身才华不能施展,抽点福寿膏,疏解一下胸中郁气,别人的废话,不用理睬。”
抬头看向碧蓝碧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淡定的走进青烟沉沉的烟室。“舅舅安,父亲安。”
张志沂透过层层迷雾,看不清女儿袅袅婷婷的纤弱身影,不知怎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瑛,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最讨厌我们抽福寿膏的吗?”黄立柱有点迷迷糊糊,不知道外甥女想干嘛。
“爸,我写了一篇稿子,准备投《大美晚报》,那个编辑一向喜欢我的文字。你帮我润润色,如果没有问题,我就投过去。”
张志沂狐疑的接过手稿,戴上老花镜,才读几分钟,就气的一把拍在烟几上。颤抖着手,指着张爱玲骂道:“逆女,你怎么敢?你大逆不道,我,我打死你。”说着操起烟杆,劈头就打。
黄立柱慌忙拦住,“张兄,张兄,孩子大了,要慢慢教。她是一个女孩子,你不能老打她。”回头对张爱玲说:“小瑛,你写的是什么?看把你父亲给气的。”
张爱玲知道,她这个舅舅做人不行,跟她父亲一样抽烟,纳很多小妾。但是做舅舅还算称职,起码在表面上,一定会维护她这个外甥女。
她声音清冷,而语气坚定的说:“父亲,只要我愿意,《大美晚报》一定会发表这篇文章。你如果不想身败名裂,就帮我准备学费,我要去香港大学读书。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没有坚决要求出国留学,也算我们父女两人,各退一步一步了。”
黄立柱看张志沂只气的颤抖,却没有拒绝,就很好奇,小瑛究竟写了什么。拿起来一看,也是抹了一把冷汗。
《一个女孩儿的悲惨生活》,她把自己被软禁的前因后果,还有生病,得不到救治,只在快死的时候,瘾君子父亲才亲自动手,给她注射了几针抗生素,都描写的淋漓尽致。更是痛斥,封建家庭抹杀自由。
张志沂知道自己骄奢淫逸,怕这篇文章一出,更无法见人。只能不情不愿答应,只要她考上,就供她赴香港求学。
前世,她考过远东第一名,被保送伦敦大学,因为战争,才没能去。现在,她想考,复习一下,还是很有把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