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进鼻腔。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灌进来的风带着八月的燥热,却吹不散这里的冰冷。
“苏苓,我求求你,妈给你跪下了!”
“噗通”一声。
婆婆张岚的双膝重重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声音沉闷。
她死死抓着我的裤腿,整个人匍匐在地,老泪纵横。那张平日里刻薄的脸,此刻布满了哀求和卑微。
“小伟快不行了,医生说只有换肾才能活命!咱们全家就你的配型成功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救救你弟弟!”
她口中的小伟,是我的小叔子,沈皓的亲弟弟,沈伟。尿毒症晚期。
我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男人身上。
沈皓,我的丈夫。
他靠着墙,指间夹着烟,眉头紧锁。白色的烟雾从他薄薄的唇间吐出,模糊了他英俊却冷漠的脸。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跪在地上,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默剧。
张岚见我没反应,哭声更大了,开始用头撞地,一下,又一下。
“我们沈家是花了三十万彩礼把你‘买’回来的!你嫁进我们家三年,连个蛋都没下,现在让你为这个家做点贡献,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
“买”这个字,她说得又重又响。
周围有路过的病人和家属,脚步慢了下来,好奇的、同情的、鄙夷的目光,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终于有了动作。
我弯下腰,伸手,轻轻扶起张岚。
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温柔得体,甚至带着一丝暖意的微笑。
“妈,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的声音很轻,“您说得对,我既然嫁进了沈家,就是沈家的人。小伟是我的亲弟弟,我救他,应该的。”
张岚的哭声戛然而ل,她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远处的沈皓也掐灭了烟,直起身子,看向我。他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我扶着张岚,继续笑着说:“不就是一颗肾吗?给了。只要小伟能好起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张岚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狂喜。她反手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好孩子!你真是妈的好儿媳!妈就知道你最懂事!”
我微笑着,任由她抓着,目光却再次投向沈皓。
他也走了过来,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点。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生硬。
“苏苓,辛苦你了。小伟好了之后,爸妈不会亏待你的。”
他的语气,像是在安抚一个即将为公司做出巨大奉献的员工。没有爱,没有心疼,只有交易。
我点点头,笑容不变:“一家人,说什么亏待不亏待的。”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张岚被沈皓扶起来,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开始忙不迭地给亲戚打电话报喜。
沈皓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算你识相。”
他转身去办手续,安排手术时间。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走廊的风吹起我的长发。我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回到家,所谓的“家”。
这个两百平的房子,装修是我一手操办的,家具是我一件件挑选的。可这里没有一丝我的气息。
玄关的鞋柜里,没有一双我的鞋。客厅的置物架上,摆满了沈皓的奖杯和沈家的全家福。照片里,他们一家四口笑得灿烂,而我,这个儿媳妇,像个局外人。
结婚三年来,我睡在次卧。
沈皓说他工作压力大,需要独立空间。
我推开主卧的门。一股陌生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不是沈皓常用的木质香,而是一种甜腻的、属于年轻女孩的花果香。
衣柜的门虚掩着。我拉开。
里面挂着一排女人的衣服。裙子,吊带,蕾丝内衣。尺寸都不是我的。
我一件件拿出来,扔在地上。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粉色的发卡。
我拿起来,在指尖转动。
三年前,我带着对爱情最美好的憧憬嫁给沈皓。我以为,我嫁给了我的光。
可婚后第二天,他就搬进了主卧,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
他说,他需要时间适应。
我等了。
一个月,半年,一年。
我等到的是他对我的日益冷漠和不耐烦。
我等到的是他手机里暧昧的短信和深夜不归的身影。
我等到的是婆婆张岚无休止的挑剔和辱骂。
“不下蛋的母鸡!”
“丧门星!克我们家!”
直到半年前,我无意中在他的车里,发现了行车记录仪里他和另一个女人的亲密视频。
那个女人,叫白霏,是他公司的实习生。
视频里,沈皓抱着她,吻着她,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他说:“苓苓那个人,木讷无趣,要不是看在她家里能帮我,我碰都懒得碰她一下。”
他说:“宝宝,再等等,等我把她家里的资源都榨干了,就把她踢了,娶你进门。”
他说:“她就是我们家买来的一个工具,现在,这个工具又有了新用处。”
原来,连我的名字,他都懒得叫全。他叫我“苓苓”,和那个女人叫他的爱称一样亲昵。不,不是亲昵,是施舍。
我把行车记录仪的内存卡拔了下来。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那个一心一意爱着他的苏苓。
我开始收集证据。
他的通话录音,他和白霏的聊天记录,他背着我偷偷转移婚内财产的银行流水……
我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最佳的狩猎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
他们以为,一颗肾,是我最后的价值。
他们不知道,这颗肾,是我送他们全家下地狱的门票。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陆律师吗?是我,苏苓。”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男人声音:“苏女士,准备好了吗?”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女人衣物,嘴角的笑意冰冷刺骨。
“准备好了。手术时间定在下周三。请您在那之前,把所有的文件都准备好。”
“离婚协议书,财产分割明细,还有……”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还有,给沈皓先生的律师函。”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沈家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待”。
张岚不再对我横眉冷对,而是每天变着花样给我炖补品。人参、燕窝、花胶,流水一样地端进我的房间。
她拉着我的手,一口一个“好孩子”,那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她亲闺女。
“苓苓啊,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了,才能给小伟一个健康的肾。”她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推到我面前,眼睛里闪着算计的光。
我乖巧地接过来,当着她的面,一饮而尽。
然后,转身去洗手间,全部吐掉。
沈皓也破天荒地搬回了次卧,和我“同居”。当然,是分床睡。
他会每天早上对我说一句“早安”,晚上说一句“早点休息”。
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对一个合租的室友。
他以为这是恩赐。
周六的晚上,他似乎心情不错,递给我一张黑色的卡。
“这里面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生日。喜欢什么,自己去买。”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施舍般的倨傲。仿佛这二十万,就能买断我的一颗肾,买断我所有的委屈。
我没有接。
“怎么,嫌少?”沈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是他的招牌表情,代表着不耐烦的开始。
我摇摇头,笑了。
“不是。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没有答应捐肾,这张卡,我是不是永远也看不见?”
沈皓的脸色沉了下去。
“苏苓,你什么意思?非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扫兴的话?”
“我没什么意思。”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拿过那张卡,在指尖轻轻敲了敲。
“我只是想提醒你,沈皓。这张卡里的钱,是我们的婚内共同财产。你给我,不是恩赐,是本分。”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沈皓愣住了。他可能从未想过,一向温顺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像要在我脸上钻出两个洞来。
“你最近……很不对劲。”
“是吗?”我把玩着那张卡,轻笑一声,“可能是快要失去一个器官了,人总会变得通透一点。”
我把卡放进自己的口袋,转身就走。
“你去哪?”他在身后问。
“出去逛逛,花你‘恩赐’的钱。”
我没有回头。
我去了市中心最贵的商场,用那张卡,给自己买了一身从未穿过的奢侈品牌。剪裁利落的西装套裙,踩上十厘米的高跟鞋,镜子里的我,陌生又强大。
然后,我约了陆衍。
咖啡厅里,陆衍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而锐利。他是业内最顶尖的离婚律师,也是我哥哥的朋友。
我把一沓新整理出来的资料推到他面前。
“这是沈皓最新的银行流水,他上个月,又给白霏转了五十万,买了一辆车。”
陆衍一页页翻看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偶尔抬眼看看我。
“证据链已经非常完整了。”他把资料收好,推了推眼镜,“苏女士,你确定要在手术前一天动手吗?会不会太冒险?”
“就是要冒险,才**。”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陆律师,你见过猎人吗?最有耐心的猎手,总是在猎物最放松、最志得意满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我的猎物们,现在正沉浸在即将得到一颗健康肾脏的喜悦里。
他们以为自己是胜利者。
他们不知道,屠刀早已悬在他们的头顶。
陆衍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些什么。不是同情,是欣赏。
“好。”他点头,“所有文件,我会在周二之前准备好。需要我陪同吗?”
“不用。”我摇头,“这是我的家事,我想亲手解决。”
“但是……”陆衍似乎有些不放心,“我担心沈皓会情绪失控,对你使用暴力。”
“他会的。”我平静地说道,“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笔,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是预防措施。”
陆衍看着我,许久,才缓缓说了一句:“苏苓,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得多。”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不是“苏女士”。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不是勇敢,陆律师。是无路可退。”
和陆衍分开后,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去了沈皓的公司楼下。
傍晚六点,正是下班高峰期。
**在车边,戴着墨镜,看着人来人往。
很快,我看到了目标。
沈皓和白霏。
白霏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亲昵地挽着沈皓的胳膊,整个人都快挂在他身上。
沈皓没有推开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
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他们上了一辆崭新的红色minicooper。就是沈皓用我的钱,给她买的那辆。
我发动车子,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去了一家高档的法国餐厅。
我把车停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们隔着餐桌,烛光摇曳,深情对视。
看着沈皓为她切牛排,为她倒红酒。
看着他们在饭后,旁若无人地拥吻。
我的心,早已麻木,不起一丝波澜。
我只是举起手机,调好焦距,把这一切,清晰地录了下来。
这是送给张岚的,第二份大礼。
她那么宝贝她的儿子,那么看重沈家的名声。
她一定很想看看,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在外面是如何“光宗耀祖”的。
直到他们驱车离开,我才收起手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来自沈皓。
“几点回来?妈给你炖了汤。”
我看着这条短信,笑出了声。
笑声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显得有些诡异。
我回了两个字:“马上。”
然后,我一脚油门,朝着那个所谓的“家”,疾驰而去。
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格外地磨人。
而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掀起这场风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