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要远行,我坚决支持。她解开象征“家庭牢笼”的围裙,我订了奔赴远方的机票,
带着简单的行李,陪她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
洱海的日出、丹霞的日落、漓江的涟漪、饕宫的樱花……以及《牧马人》拍摄地的草原,
她换上秀芝的年代服装,依靠在我肩膀抽泣。那一刻,我真希望能穿越成许灵均。“小恒,
谢谢你……”“妈,下辈子再见!”一年后,我又回到名为“家”的地方,
妻子没有一句关怀问候,而是劈头盖脸的恶毒咒骂!我在沉默中等待,妻子的怒火宣泄完了,
才拿出一份离婚协议。“徐薇,我们离婚吧!”【1】一年前。庆功会结束之际,
我拦住一众退场的记者,问他们“要不要猛料”?接着,我被拉入一个媒体群,
上传完一系列文件之后,又冷眼扫视台上谈笑风生的岳父,转身离去。不出所料,
经过一上午发酵之后,网络风评急转,
最醒目的一条标题是——【知名作家徐建国热销作品《迟来的爱》疑似代笔之作!】我冷笑,
这群记者就是苍蝇,而岳父就是那块臭肉,不,他们三个都是臭肉!家门口,
妻子徐薇的电话又响了。“肖恒,你搞什么鬼?为什么泄露底稿?爸都气住院了!
你……”“回来再说。”“你马上解释清楚!”“我解释你爹个蛋!”电话被暴躁挂断,
开门动作却迟缓,脑海浮现庆功会上的一幕:媒体环节,
当岳父被问及“人物创作原型”的时候,一男一女上台——男的二十多岁,
女的跟岳父年龄接近——他们三人并排站着,场面十分温馨。“大家好,我叫柳杰,
就是徐教授书中‘小杰’的角色,今天能陪母亲参加《迟来的爱》新书发布会,
感到十分荣幸!”柳杰?不认识。女的有点印象,原二十中的高级教师刘彦青,
年轻时誉为“玉东市第一美女教师”,如今年纪虽大、风韵犹存。有人追问:“徐教授,
这位女士莫非就是您书中的‘青青’?”按书中设定,“青青”一个下乡女知青,
她与男主的爱情构成了全书主线,两人历经坎坷,冲破了身份、地位、家庭等多重阻力,
终成眷属,而“小杰”正是两人爱情结晶。刘彦青笑而不语,却含情脉脉地看着岳父,
而一向庄重严肃的岳父,此刻拿着话筒激动难制,眼神尽显温柔,表情还夹带一丝娇羞。
“不错,这部书是根据我的人生经历创作的,同时,也是对我和彦青爱情的祭奠!”接着,
岳父不顾现场直播,
大方地讲述着自己的爱情故事——他与刘彦青如何相遇、如何相爱、如何相守,
如何在“特殊的时代”被迫分手,
又如何在成家之后“艰难压抑”自己的相思之苦——现场泪点低的人,竟然红了眼睛。
“……我的爱情,像一颗被遗忘在冻土深处的种子,随着年纪的增长,它不知何时得了暖,
便自顾自地生出根须,向着心的每一寸缝隙蜿蜒。”动情之处,
岳父竟然哽咽地拉起了刘彦青的手,“彦青,我写这本书,不仅是为了纪念曾经的真爱,
也想表达自己不变的心!这些年你受苦了,如今是孤身一人,我要用余生来照顾你!
小杰也长大了,我要让他认祖归宗!”“答应他,答应他!”不仅现场有人起哄,
直播平台上也滚动着祝福的文字:[这就是老一辈纯真的爱情吗?磕到了!
][大胆的爱之宣言,真感人,让我想到了父母爱情。][徐作家纯爱战士一枚,我粉定了!
]……看着岳父与刘彦青相拥而泣,柳杰在一旁鼓掌叫号,以及线上线下吃瓜起哄,
我感到了强烈的生理不适。老登,你不仅侮辱了岳母、背叛了家庭,更侮辱了我的作品!
没错,《迟来的爱》是我历时七年、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截稿之际,
妻子劝我:“你只是一个小科长,署名没人关注,爸好歹做了多年教育局长,
现在退休又去作协,人脉、资源、知名度正好利用,以爸的名义发表更合适。
”开始我不同意,可经不住妻子软磨硬泡,点头之后,岳父又要我大删大改,
尤其坚决把女主名字改为“青青”。老登,算盘打得真好!一想到汹涌的网络恶评,
也算出了一口恶气。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岳母一脸落寞地坐在沙发上,手机扔在地上,
顿时心中泛起内疚。原本,她应该到庆功会现场,可岳父以“参加的都是作家圈里人”为由,
拒绝岳母一个家庭妇女去“凑热闹”。临行前,我亲自给岳母打开了直播间,
本意让她分享“丈夫成功的喜悦”,怎会想到是这种结果收场?“妈……您没事吧?
”“小恒,你回来了,饿不饿?妈给你热饭。”她蹒跚地走向厨房,熟练地系上围裙,
印象当中那个挺拔、饱满的身影,经过岁月洗涤变得苍老、单薄。我心中不忍,
开口问道:“梁老师,你看直播了?”咣当——一只碗落地,碎片在脚边颤动着。
【2】岳母叫梁淑敏,在成为一名家庭主妇之前,曾是玉东市第一中学语文教研组长。
那年我14岁,上初二。那年她28岁,教初二。她布置一个作文题目《我的家庭》,
要求“写出真情实感”,我如实地写到“父母的葬礼很热闹”。当天放学,
她把我喊到办公室,问我作文是否抄的,我摇头。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指出,
用“热闹”形容葬礼是很不妥的,应该用“悲戚”或“隆重”。我反驳道,
爸妈的葬礼只有我在哭,随礼的、喝酒的、敲锣的人谈笑风生,场面一点也不悲戚,
两具小小的棺木被挤在角落里,灵棚潦草又肮脏,一点也不隆重。她怔了许久,
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还是改了吧,听老师的话。”我点了点头。其实,
她的话我没怎么放在心上,混个初中文凭,跟着村里人去建筑工地打工,走父母的老路。
谁料,她竟然去家访——“家访”对于农村孩子来说跟“少年宫”一样,
只听过、没见过——爷奶接待了她,说了什么不知道,但第二天爷爷做主,
将父母赔偿金存入银行,存折写的我名字。叔还大闹一场,被爷爷扇了耳光。一开始,
我觉得梁老师多管闲事,因为之后,叔婶不让我登门,堂兄弟也不待见我。多年之后,
我由衷感激梁老师,正是她帮我保住了父母的“换命钱”,才能读上大学。大学期间,
我认识了妻子徐薇,当时她还叫“陈薇”。大概都是从玉东市走出来的缘故,
我们顺利发展成恋人,毕业前夕,她兴奋地告诉我“亲生父亲认她回家。”原来,
徐薇从小被送给了一个姓陈的人家,而她的亲生父亲,就是徐建国。那时计划生育查得严,
尤其对公职人员,严守“一对夫妻一个孩儿”的底线,徐建国三个孩子都是女儿,
家里老人为了抱孙子,全都送人、勒令再生,他妻子因此患上严重抑郁症。徐薇就是老四,
她被送走的当晚,亲生母亲去世了。当时徐薇很兴奋,因为徐建国已经升任教育局长,
被认回去之后,前途一片光明。我忍不住问道:“收养你的陈姓夫妇怎么办?他们也很爱你。
”徐薇毫不犹豫:“我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个回答,让我很不舒服,
开始犹豫是否要继续下去这段恋情,然而年底“父女团聚”的时候,我遇到了她——梁老师。
她已经嫁给了大自己十三岁的徐建国,成为我的岳母、徐薇的继母。惊讶之余,就是沉默。
她认出我,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点破。很久之后,我调入文化局上班,
才了解到徐薇被认回的真相,原来,那段时间市级领导之间出现了“认亲潮”,
计划生育放开之后,很多被隐匿的孩子都能上户口了。三个女儿都拒绝相认,唯有徐薇,
重新回到了徐建国身边。然而,徐薇不知道的是,徐建国一开始并不想认她,
是梁老师苦劝之后,他才同意的,原因是梁老师不能再生育了。她嫁给徐建国之后,
也怀了一个孩子,徐家老人托人做检查,发现是女孩之后逼她流掉。梁老师不肯,
惊恐之下造成了早产,岂料,她醒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被抱走了,至今杳无音信。
结婚之后,徐薇觉得我是沾她的光,殊不知,岳母才是我愿意“入赘徐家”的真正原因。
梁老师对徐薇很关心,不仅包揽一切的家务,就连工作的事情也帮忙处理,亲妈也不过如此,
或许,她把徐薇看做了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儿了。【3】锋利的碎片割破手指,她毫无知觉,
只顾着麻木地捡起。“妈——!”我心疼地拉着她坐在沙发上,找来碘伏、纱布,
包扎的时候发现手很粗糙。她沉默着,瘦弱的身躯微颤,如同委屈的孩子一样,
终于忍不住恸哭起来。“他怎么能这样?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妈,
你很好……”我像哄孩子一样,语气轻柔,但说出的内容毫无意义。任何一个女人,
看到相濡以沫的男人在荣耀时刻,都希望能出现在他身边,哪怕是远远地、静静地欣赏。
岳父用一个拙劣的谎言,剥夺了原本属于她的机会,刘彦青、柳杰的现身,
更是对她多年付出的一种羞辱。砰——门被推开,徐薇挟风闯进来,把包扔到桌子上,
一连串地质问袭来——“肖恒,抄袭的事儿是你泄露的?一定是你,底稿只有你保存着!
”“说话呀?是不是!你疯了吧,知道会造成多大负面影响吗?!”“爸的名誉损失,
书商的经济损失,作协的风评损失……你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篓子吗?!”“快,
你马上录视频澄清,就说嫉妒我爸,偷了他的手稿……你瞪**什么?”如果目光是锋芒,
徐薇这会儿已经万箭穿心了!“徐薇,你长眼睛是出气儿的?说话之前先看看情况,
妈受伤了,你瞎啊!”婚后,身为“上门女婿”我姿态一向很低,对徐家父女可谓言听计从,
突如其来的“硬怼”,自然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岳母把手藏在背后,
渗血的纱布明显没引起徐薇的关注,她震惊的却是我的态度。“肖恒,
你今天真不对劲……说我瞎……你骂我!”“直播没看?”我冷冷地说,“你爹什么玩意儿!
”“你太过分了!”她气得颤抖,“把话说清楚,我爸怎么了!”“拿着我的书**,
欺名盗世就算了,还大庭广众之下认姘头、认野种!你的垃圾爹是怎么当上教育局长的,
简直误人子弟!”“你胡说什么……”她一脸不可置信,吼道:“别忘了,
你的工作还是爸帮忙的!”真是魔怔了。徐建国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当年考公,
我的成绩是可以进教育局的,正是她的好爹从中作梗,把我的名额让给了一个“教二代”,
而我到文化局做了一名小文员。我懒得掰扯,转身检查岳母的伤势。“没话说了?
”徐薇放缓了口气,“我知道,把书给爸署名你心里不痛快,老公,不就是瞎编故事吗?
你再写一部,反正爸也出名了,到时候让他写推荐语,较真干什么?”“滚你爹的!
”《迟来的爱》不仅是我倾注心力的作品,更是一个小文员翻身的机会,我可以让出去,
但不能被糟践!更让我愤怒的是,徐薇一直为书发脾气,根本没正眼瞧岳母一眼!“肖恒,
别给脸不要脸!赶紧澄清事实,老子数到三,一、二……”“你数你爹的寿命呢?滚!
”岳母不顾受伤,站起来劝阻我俩吵架,被徐薇一把推倒。“妈——!
”岳母有头痛的老毛病,医生说是轻度癫痫,可这次她昏厥过去,手脚抽搐。
【4】我抱起岳母去医院之前,没忘记抽徐薇一个耳光。她的惊诧与委屈,
这一次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共情,正如钱钟书说的:对一个人的失望是一时的,
对一个人死心是慢慢积累的。“小恒,回吧,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不行,妈!
”我坚决地说,“你老去社区医院针灸,治标不治本,这次必须听我的,做个彻底检查!
”15年的时候,玉东人民医院才引入了核磁共振,排队的人很多,**脆办理了住院。
第一次躺在病房,她很不自在,尤其看到一旁的轮椅,轻叹一口气。“小恒,给你添麻烦了。
”“妈,别这么说,你……也照顾过我。”她愣了一下,记忆的匣子松动了缝隙,
疲倦的脸上出现一丝笑容。那是我和她的秘密——初中那会儿,她住在学校后面的废弃教室,
大约60年代的瓦房。旁边的空地开垦出来种菜,我自告奋勇帮忙,
从家里扛着铁耙子到学校。这一举动,引来了不少人嘲笑,说我是“猪八戒给媳妇儿种地”。
冲动之下,大打出手,挨几下拳脚、脑袋破了倒没什么,比较严重的是摔倒伤了腰。于是,
喜提平生第一次住院,爷奶年纪大了,没办法陪床,乡村卫生所的病房条件又差,
天一黑就走廊上一盏昏黄的灯泡。动不了,肚子饿,又害怕,忍不住哭起来。岳母,不,
那时候的梁老师像一道光一样出现,她再三道歉,说自己下班之后才赶来的。
我反而扭捏起来,大夏天只穿了一条三角裤头,几乎裸体躺在油腻的凉席上。“梁老师,
你能不能……先出去。”“怎么了?”“我,我要尿尿。”“尿吧。”她把饭盒放下,
低头寻找:“夜壶呢?”哪有夜壶这种东西,我不好意思指了指床底下,
一个高橙瓶子剪掉了瓶口。等梁老师出去,我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去接,一侧身,
腰部传来剧烈的疼痛,脑门冒汗。咣当——瓶子掉在地上,我艰难地去捡,她闻声而来,
吓得我赶紧趴在床上,疼得呲牙咧嘴。“怎么了?”她着急地问。我羞愧地把脸贴在凉席上,
十几岁的小伙子,羞耻心正旺盛的时候,被女老师看到这一幕,实在是无法接受。“梁老师,
你出去吧。”“老师给你接着,放心,不看!”她把脸转过去,手拿瓶子凑过来。“梁老师,
我自己就行……哎呦!”她急了:“你一个小孩子,这么扭捏!尿吧!
”我**感觉到参差不齐的塑料锯齿边缘,真担心她手一哆嗦!咬着牙用力,越着急腰越疼,
使不上劲,感觉肚子越来越胀。“梁老师,尿不出来,我会不会憋死啊!”“瞎说什么!
”她抚摸着我的头,让我放松,口中模仿流水的声音“哗啦啦——”安抚了好久,
我才尿出来了。此后,只要我不好好学习,她就偷偷警告我:“我还给你把过尿呢!”如今,
奔四十岁了,一想起来还是面红耳赤。猛地,病房的门被推开,回忆戛然而止——!
【5】我迅速起身,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柳杰。他人模狗样地杵在那里,
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头发抓得一丝不乱,可惜那对三角眼里藏不住的市侩和算计,
把他那点硬凹出来的“儒雅”戳得千疮百孔。“你是肖恒吧?”“有话说,有屁放!
”柳杰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肖哥,别那么大火气嘛,
”他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事情闹成这样,对谁都不好。
咱们都是文化人,有话好好说,总能找到解决办法,对吧?”“你把话说清楚,什么事儿?
”“明知故问?”他嗤笑一声,声音也拔高了些,不再伪装,“实话说了吧,
《迟来的爱》是我一手负责出版发行的,前期的宣传,中期的渠道,后期的运作,
我耗费了多少心血?你现在这么一闹,在网上到处泼脏水,说什么冒名顶替,
不仅严重影响了正常销量,连谈得好好的影视剧投资方都开始犹豫、撤资!
知道这给我、给整个项目造成多大损失吗?!”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我鼻尖,
仿佛我才是那个罪大恶极、毁人心血的害虫。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和愤怒而略微扭曲的脸,
忽然觉得有点滑稽。“损失?”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柳杰,你配跟我谈损失?
你配钥匙吧,配几把?”柳杰眉头拧了起来:“姓肖的,你好歹是个文化人,说话这么脏?
”“文你妈啊,文化人骂人才脏呢,这才哪到哪儿!”“很好,
我他妈也懒得磨叽——”他拿出一份文件,拍到我怀里,“签了,从此闭上你的嘴,
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删干净,
永远不再提及《迟来的爱》的版权归属问题”我装作有兴趣,翻了翻:“一万买断?
”“别太贪心。”他胜券在握,冷笑道:“肖恒,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玉东这个地方别说徐伯,论人脉、论关系,你连我都斗不过。拿钱走人,体体面面,
别把自己最后那点脸面也折腾没了。”我点了点头,一点一点撕碎协议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