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傲然昂首,目视苍穹,精光四射。
“你言不虚,朕当早定储君,趁朕还能站稳,为大明再寻一位明君,为百姓再觅一位仁主!”
“既你今日冒死进谏,想来心中已有人选。说吧,朕听听!”
刘三吾闻言,缓缓直起身,凝视朱元璋,郑重道:
“陛下,臣提议立皇太孙!”
朱元璋瞳孔微缩,目光在刘三吾身上游移,久久不语。
立皇太孙,而非太子!
刘三吾此言一出,心底忐忑,揣摩不透陛下心意。
是倾向立太子,还是皇太孙?
他深知,此言一出,已彻底得罪了陛下那些战功彪炳的皇子!
朱元璋沉声问道:“标儿已去,朕尚有二十余子!老二、老三,尤以老四朱棣,文韬武略,难不成不能立为太子?”
“陛下,藩王行事,御史年年奏报。秦王朱樉于封地,荒淫无度,恶行累累,百姓怨声载道。”
“晋王朱棡治下残暴,动辄施酷刑,百姓苦不堪言,非明君之选!”
刘三吾战战兢兢,言辞谨慎,深知妄议皇子必招陛下不悦。
“住口!朕之子,岂容你妄评!”
果不其然,朱元璋脸色铁青,厉声呵斥。
为人父者,子虽不肖,也只许自己责骂,旁人评说,便是触碰逆鳞!
然朱元璋之怒,更多源于儿子的不争气。
平日未觉老二老三不堪,可如今立储,竟发现他们难堪大任,心头怒急交加,奈何无奈。
“陛下息怒!”
刘三吾惶恐伏地,汗湿重衣。
“起来吧,朕知你乃诤臣,不怪你。继续说!秦王、晋王不堪,可老四朱棣文治武功,标儿生前亦赞他不逊于己,上马可开疆拓土,下马能行仁政,北平百姓爱戴有加!”
朱元璋语气稍缓,试探问道。
“陛下,若立四皇子为太子,秦王、晋王何以自处?”
刘三吾壮胆再言。
朱元璋身躯一震,心头巨震。
是啊!
长子已逝,家业当由次子继承。若越过老二老三,直立老四,那些拥兵在握的藩王,岂会甘心?
若生叛乱之心……
标儿,你走得清净,却留给朕一个天大的难题!
朱元璋沉默良久,刘三吾伏地不敢出声。
半晌,朱元璋方道:
“所以,你以为朕当立皇太孙。”
“是,陛下!为免唐玄宗之乱、晋八王之祸,臣斗胆提议立皇太孙!”
刘三吾叩首,声如洪钟。
“以史为鉴,你言之有理。可朕该立哪位皇孙?”
朱元璋目光深邃,试探问道。
“陛下,皇储之选,当由您乾纲独断,臣万不敢妄言!”
刘三吾忙推辞,额头冷汗淋漓。
“你这老狐狸,也学会与朕耍滑头!朕知你怕言一人而得罪他人,招来怨恨。”
朱元璋心头郁结稍解,语气轻松几分。
“朕不难为你,你只说太子几个儿子的课业德行如何即可。”
刘三吾暗叫苦也。
这与直言立谁有何不同?
太子朱标生五子,长子朱雄英早夭,余下四子,按长幼为朱允炆、朱允熥、朱允熞、朱允熙。
朱允炆、朱允熞、朱允熙皆为吕氏所出。
朱允熥乃故太子妃常氏之子,名正言顺的嫡孙。
然陛下素来偏爱朱允炆,故扶吕氏为正妃,使朱允炆亦成“嫡孙”。
刘三吾乃儒学大家,程朱理学泰斗,身为文官之首,又掌国子监,教导皇子读书。
单论课业,优劣分明,皇储之选似无悬念……
“朕等着你答话呢!”
朱元璋皱眉,语气不耐:“朕最烦你等腐儒吞吞吐吐!让你评评课业,怎就如此为难?”
“陛下,二爷朱允炆勤奋好学,敬师重道,仁义无双,颇有太子遗风,课业出众,心胸豁达。”
刘三吾侃侃而谈,尽是溢美之词。
朱元璋暗自欣慰:吕氏虽毒,炆儿毕竟是朱氏血脉,心性纯良,未被带偏。
刘三吾偷瞄朱元璋,见他面无波澜,继续道:
“三爷朱允熥,课业稍逊,然对授业恩师恭敬有加。”
朱元璋听罢,心中了然。
这老臣对朕藏着掖着!
论及朱允炆,滔滔不绝,赞不绝口;
说到朱允熥,却轻描淡写,敷衍了事。
显见心底偏向朱允炆!
可允熥昔日的懦弱,皆为防毒妇迫害,装出来的假象!
朱元璋暗叹一声。
朕这孙儿变得胆小怕事,皆因朕这爷爷疏忽,让他受尽毒妇欺凌!
幸好他聪慧,装傻充愣多年,方保全性命。
如今毒妇已除,朕的熥儿再无需畏惧!
他日定有改观!
皇太孙之选,朕还需再三斟酌!
“好了,朕知晓了,你退下吧。”
朱元璋沉声挥手,目光深远。
奉天殿内。
“朴不成!”
刘三吾刚退下,朱元璋便低喝一声,唤来贴身太监。
“奴婢在!”
朴不成躬身而立,恭敬待命。
“传朕旨意,召皇孙朱允炆、朱允熥,随朕上殿,旁听朝政!”
朱元璋声如洪钟,目光深邃。
“遵旨!”
朴不成领命,迅速传下圣谕,召早朝。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依序入殿,抬头却见龙椅两侧,朱允炆与朱允熥并肩而立。
群臣皆是一怔。
两位皇孙同列朝堂,这是何意?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此等先例!
历朝惯例,皇帝上朝,太子监国旁听,乃是传授治国之道,以备新皇登基后不至于手足无措。
可如今,两位皇孙同听朝政?
谁来监国?
谁是储君?
殿下群臣窃窃私语,面面相觑,心头泛起波澜。
刘三吾凝视龙椅两侧的两位皇孙,心下了然:陛下听从了自己的谏言,欲从皇孙中择储!
只是,选哪位皇孙,陛下尚未定夺。
故而召二人同听朝政,一为教导,二为考校。
日后,谁具帝王之姿,自会水落石出。
然刘三吾心生疑惑,陛下素来偏爱朱允炆,对其赞誉有加,而对朱允熥向来不甚在意,甚至从未单独召见。
朱允炆仁厚宽和,朱允熥懦弱胆小,更有口吃之症。
储君之选,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陛下,此举何也?古来未闻两位皇孙同听朝政之例,此乃有违礼法,不合祖制!”
“请陛下命两位皇孙退下,待定储君后再行监国之责!”
刘三吾正沉思间,一文官出列,上奏直言。
刘三吾心头一跳,暗骂这书生不知死活,竟敢如此顶撞!
礼法?
皇帝便是礼法!
满朝文武皆知此举不合祖制,却无人敢言。
陛下心意未明,你跳出来直谏,岂不是自寻死路?
“哼!礼法?乞丐做皇帝便是前所未有的礼法!你这迂腐书生,朕让孙儿瞧瞧朕如何治国理政,你也敢管?”
“来人,剥他官服,廷杖二十!”
果不其然,朱元璋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两名侍卫上前,将那文官拖出殿外,板子声与惨叫声很快响彻朝堂。
群臣噤若寒蝉,低头不敢言语。
龙椅两侧的朱允炆与朱允熥,心境却截然不同。
朱允炆心潮澎湃,激动难抑。
他深知,皇爷爷召他们上殿听政,意在从皇孙中择储!
这表明,他已越过二十余位皇叔,率先踏上权力之巅!
这正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也是母亲吕氏苦心灌输的信念!
龙椅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他浑身战栗,热血沸腾。
至于朱允熥?
那懦弱无能、口吃结巴的废物,怎配染指皇位?
皇爷爷让他同列朝堂,不过是做个陪衬,掩人耳目罢了!
朱允炆瞥向朱允熥,目光中满是怜悯与不屑。
而朱允熥却一脸茫然,心乱如麻。
皇爷爷向来钟爱朱允炆,对自己这无才无德的口吃皇孙素来不屑,怎会让自己登殿听政?
莫非是让自己给朱允炆当陪衬,好安抚淮西勋贵,免得日后立朱允炆为储时生乱?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朱元璋对朝堂掌控如铁,立谁为储,皆一言而决,杀谁便杀谁,何须顾忌淮西武将的脸面?
嘶……
朱允熥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不管皇爷爷何意,我只管装出原主懦弱模样,伺机逃出皇宫便是!
“瞧瞧吧!这就是朕大明的官!”
朱元璋忽将一封密信掷向殿下,声音冷如寒冰。
刘三吾忙拾起信件,瞥见锦衣卫独有的封口,心头一沉。
又要血流成河了!
展开信件一看,刘三吾额头冷汗直冒。
“朕自登基以来,唯恐官吏假借朕名,向百姓巧取豪夺,故而税收一减再减!”
“朕出身寒微,深知贪官之害,故对贪官污吏从不手软!可朕觉杀得还不够狠!”
“杀得还不够净!”
“区区一知县,竟敢贪没税银,为自家修筑豪宅!”
“尔等说,此贼该当何罪?”
朱元璋怒声震殿,余音嗡嗡,震得朱允熥耳膜生疼。
他只盼早朝速散,好回寝宫继续筹谋逃宫之计。
“臣等有罪!”
天子震怒,群臣齐齐跪倒,乌压压一片,蔚为壮观。
“有罪?朕不要你们认罪!说!该如何处置此贼?”
朱元璋怒喝,声如雷霆。
群臣鸦雀无声,头低得更深。
“哼!朕早知你们这些贼官,官官相护!怕今日判了贪官,明日便是你们的下场!”
“朕不指望你们!”
朱元璋冷哼,转而看向龙椅两侧的两位皇孙。
“允炆、允熥,尔等说说,对贪官污吏,该如何处置?”
朱允炆闻言大喜,这是皇爷爷在考校自己!
定要好好表现,博得圣心!
而朱允熥听罢,却暗自冷笑,果不出所料。
皇爷爷这是借机考校,依原主一贯作风,定然支吾半晌,无一良策。
到时,朱元璋大手一挥,便可顺理成章立朱允炆为储!
不过,他乐得成全,只想早日逃出皇宫,做个逍遥散人!
“皇爷爷,孙儿以为,对贪赃枉法之官,应依贪污数额定罪。”
朱允炆抢先开口,恭声进言,语气从容。
“刑律乃国之重器,须有法度。贪污多寡不一,数额大者重罚,数额小者轻罚,皆依法而行。”
朱允炆侃侃而谈,尽显儒生风范,尽是恩师与父王教诲之言。
他自忖,即便父王复生,也难说出更佳答案!
言毕,他瞥向跪在殿下的刘三吾,隐约见其嘴角微扬,似是对自己答案的认可。
“嗯,允炆颇有你父王之风。”
朱元璋微微颔首,语气赞许。
“仁厚宽和,心性纯善。”
听闻皇爷爷夸赞,朱允炆忙跪于龙椅旁,恭声道:
“谢皇爷爷褒奖!”
在他看来,皇爷爷将自己比作父王朱标,已是莫大肯定!
而朱允熥听罢朱允炆的回答,却暗自撇嘴,心骂一声:愚蠢!
朱元璋何人也?
历代帝王中最嫉贪如仇之人!
在他眼中,贪一两与贪万两无异,皆是死罪!
他曾为区区四十两,将贪官剥皮充草,你却在此分贪污等级?
简直自掘坟墓!
朱元璋夸罢朱允炆,转而看向朱允熥,温声道:
“熥儿,你说该如何处置?”
【皇爷爷问我作甚?您心中早有定论了吧!】
【除恶务尽,对贪官污吏,照旧例,剥皮充草!】
【若罪大恶极,株连九族,贪官剥皮,亲眷流放!】
【食君之禄,民脂民膏,皇帝受百姓供养,当为民做主,绝不纵容贪官!】
【一旦姑息,小贪成大贪,再想遏止,便如登天!】
朱允熥的心声清晰传入朱元璋耳中,他满意地点点头。
这孙儿,句句说到朕心坎上!
朕乃大明之君,无需对官吏仁慈,只需对得起供养朕的百姓!
“食君之禄,民脂民膏”,此言妙哉!
未曾想,朕这孙儿如此简在帝心,竟有治国之才!
看来,他往日确是藏拙了!
“熥儿,莫怕,将你心中所想说出来便是。”
朱元璋笑容满面,眼中尽是鼓励。
可旋即,他笑容一僵。
“皇、皇爷爷,孙儿觉、觉得,二哥所言甚是!”
朱允熥结结巴巴,声音低怯。
这……
你……
朕的孙儿怎如此!
朱元璋满心期待,瞬间落空,瞪着朱允熥,目瞪口呆。
心想,许是孙儿首次当面奏对国事,紧张所致,忙又试探道:
“熥儿,这真是你心中所想?”
【当然不是!我想的是杀尽天下贪官!】
【可我若说了,便与往日不同,岂不自找麻烦?】
【我无心帝位,只想做个闲散皇孙,逍遥度日!】
朱允熥的心声再度传入,朱元璋险些气得七窍生烟。
本以为他畏惧朕,故不敢言真心。
不料,这小子竟一心躺平,只想做个咸鱼王爷!
真是气煞朕也!
可看着朱允熥那委屈巴巴的模样,想到他这些年受尽委屈,朱元璋心头一软。
或许,这便是他在后宫的生存之道。
唯有装傻充愣,方能避开吕氏的毒手。
朕的孙儿,活得如此战战兢兢!
唉,朕不可逼他,需徐徐引导。
“回皇爷爷,这、这真是孙儿所想,二哥所言甚是!”
朱允熥忙又答道,唯唯诺诺。
呼……
朱元璋长叹一声,果然不出所料。
朱允炆听罢朱允熥的回答,心中得意更甚:这草包,果然不堪大任!
殿下群臣听闻,皆面露失望。
三爷果如传闻,懦弱无能,口吃结巴,储君之选,毫无悬念,必是二爷朱允炆!
蓝玉闻之,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能冲上前替朱允熥回答。
他乃朱允熥的舅姥爷,见陛下召两位皇孙上殿,便知是要择皇太孙!
自当力挺自家血亲!
可眼见朱允熥如此不争气,他急得顾不得君臣之礼,欲出声提醒。
幸而宋国公冯胜眼疾手快,及时拉住,方止住他的冒失。
“哈哈,朕的两位孙儿,皆似其父,性情温良,行事有度,甚好!”
“可皇爷爷不知这些,只知贪官害民,贪一两,便有百姓挨饿!”
“百姓供养朕,朕这皇帝,绝不让百姓饿肚子!故贪官皆该死!该杀!”
“这知县,朕已命人将其点天灯,熬出的人油,足足烧了半月才熄!”
“这狗官,吃得肥头大耳!”
“他肥了,朕的百姓却饿瘦了!”
朱元璋话音铿锵,杀气腾腾。
朱允熥听罢,倒吸一口凉气。
虽早知朱元璋对贪官狠辣,却未料如此残酷,竟将人熬油点灯!
更诡异的是,皇爷爷此刻正莫名笑望自己,令人毛骨悚然!
朱允炆听罢,亦心头一震。
自己方才所言,竟与皇爷爷政见相左!
这……
他心头一慌,暗忖:与皇爷爷治政之道不同,皇爷爷会否不悦?
可转念一想,又释然。
无需过分揣摩圣意,只需稳扎稳打,胜过朱允熥这傻子即可!
与傻子比试,不求满分,及格便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