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后的第一周，苏软总在傍晚六点半听见对门开门的声音。

他那时多半正趴在画架前，对着窗外的夕阳调颜料。老居民楼的阳台挨得近，他只要稍微侧头，就能看见陆沉端着一杯温水站在501的阳台栏杆边。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家居服，大多是深灰或藏蓝，袖口松松挽到小臂，露出流畅的腕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阳台那盆绿萝上，叶尖的水珠被光映得透亮。

苏软手里的画笔会下意识顿住。他不敢看得太明显，总借着调颜料的动作偷瞄——看陆沉抬手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弧度，看他偶尔低头看手机时微蹙的眉峰，甚至看他指尖轻轻敲栏杆的节奏。有一次陆沉忽然转头，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撞了个正着，苏软像被烫到似的猛地转回头，脸颊烧得厉害，连手里的赭石颜料都蹭到了画纸边缘，晕出一小片暖红。

他以为陆沉会觉得奇怪，可第二天傍晚，那道身影还是准时出现在阳台。苏软偷偷抬眼，发现陆沉手里的温水换成了一杯茶，水汽袅袅地往上飘，模糊了他的侧脸。这一次，他没再转头，只是望着远处的天际线，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等什么。

「说不定是在想设计方案。」苏软对着画纸小声嘟囔，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勾勒起阳台的轮廓——栏杆的木纹，绿萝的藤蔓，还有那个站在光里的模糊身影。画到第七张速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画的全是傍晚五点半的501阳台。

周三下午，苏软去超市买颜料。他抱着一管钛白颜料站在货架前犹豫，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房东阿姨发来的消息：「小苏，你上周说的备用钥匙放我这了，下班给你送过去？」

他刚回了「好的谢谢阿姨」，转身时没注意，手肘撞到了旁边的货架，一管柠檬黄颜料「啪嗒」掉在地上，管身裂了道缝，亮黄的颜料顺着瓷砖缝往外渗。苏软手忙脚乱地去捡，指尖沾了满手颜料，黏糊糊的，心里更慌了——这管颜料要三十多块，够他吃两顿楼下的牛肉面了。

「需要帮忙吗？」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苏软抬头，看见陆沉站在不远处，手里推着一个购物车，里面放着几盒牛奶和一袋苹果。他今天穿了件浅灰T恤，领口微敞，比穿西装时少了些疏离感。苏软的脸瞬间红了，连忙摆手：「不、不用，我自己弄就好……」

陆沉没说话，只是弯腰从购物车里拿出一包湿纸巾，递到他面前。「擦干净再捡，颜料蹭衣服上不好洗。」他的指尖碰到苏软的手背，温温的，苏软像触电似的缩回手，接过湿纸巾时差点没拿稳。

「谢谢陆沉哥。」他低着头擦手，声音细若蚊蚋。

陆沉瞥了眼地上的颜料罐，没多说，只是推着购物车往生鲜区走。苏软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乱——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刚好来买东西吗？

等他终于把地上的颜料擦干净，拿着新买的颜料走到收银台时，才发现陆沉就排在他前面。收银员扫完他的东西，陆沉忽然开口：「一起结。」

苏软吓了一跳：「不行不行！我自己来就好！」他手忙脚乱地掏手机，却发现手机屏幕黑着——早上出门太急，忘了充电，现在彻底关机了。

陆沉已经付了钱，拎起两个袋子转身：「下次记得带充电宝。」他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却自然地接过苏软手里的颜料袋，「住一栋楼，顺路。」

两人并肩走出超市，傍晚的风带着点热意，吹得人懒洋洋的。苏软跟在陆沉身后，看着他手里的两个袋子——左边是他的颜料，右边是牛奶和苹果，手指被勒出浅浅的红痕。他想说「我自己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能小声问：「陆沉哥，你也住这附近吗？」

「嗯，501。」陆沉侧头看他，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弯了下，「你住502，我们是邻居。」

苏软这才想起房东阿姨说过的话，脸颊更烫了。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没话找话：「陆沉哥，你买这么多牛奶，是喜欢喝吗？」

「嗯，睡前喝一杯助眠。」陆沉顿了顿，补充道，「你要是喜欢，下次可以送你几盒。」

「不用不用！」苏软连忙拒绝，心里却有点甜——他居然记得自己上次说过「牛奶喝不完容易坏」。

走到单元楼门口，苏软才发现自己犯了个更蠢的错——钥匙串落在了超市收银台。他站在502门口，看着紧闭的房门，又摸了摸空空的口袋，眼泪差点掉下来。手机关机，房东阿姨还没下班，他现在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就在他蹲在楼道里抱着膝盖发呆时，头顶传来陆沉的声音：「忘带钥匙了？」

苏软抬头，看见陆沉手里拿着一条灰色毛巾，正擦着刚洗完澡的湿发。他穿着件宽松的棉麻家居服，领口沾了点水珠，发梢的水顺着脖颈往下滑，没入衣领里。苏软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嗯……钥匙丢超市了，房东阿姨说要半小时才能过来。」

陆沉沉默地看了他两秒，转身打开501的门：「进来等吧，楼道风大。」

苏软愣在原地，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陆沉家看着那么整洁，他这一身沾着颜料的衣服，会不会把人家地板弄脏？陆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侧身让开位置：「我家没别人，放心。」

客厅比苏软想象中更「素净」——黑白灰的配色，深灰布艺沙发，原木茶几，墙上没挂画，只钉了块软木板，上面贴着几张建筑图纸，用红笔圈着些线条。茶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建筑杂志，旁边是个巴掌大的木质模型，像是某个老城区的街景，连窗棂的纹路都刻得清清楚楚。

「坐。」陆沉指了指沙发，转身去了厨房。苏软小心翼翼地坐下，沙发很软，却不敢往后靠，只能挺直背，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他低头看自己的帆布鞋，鞋尖沾了点超市门口的泥土，在地板上晕出一小点灰痕，心里更慌了。

正纠结着，陆沉端着一杯温水出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先喝点水。」杯子是白瓷的，杯壁很薄，握着温温的。苏软小声说了句「谢谢」，刚想喝，目光忽然落在了电视柜上——那里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只橘猫的照片，圆滚滚的，正趴在键盘上睡觉，爪子还搭在空格键上。

「陆沉哥，你喜欢猫？」他忍不住问。

陆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嗯，以前养过，叫『十一』，去年冬天走了。」他的声音轻了些，「它很懒，总喜欢趴在我画图的键盘上。」

苏软心里一揪，小声说：「对不起……」

「没事。」陆沉摇摇头，拿起茶几上的建筑杂志翻了翻，「楼下有只三花猫，最近总来讨食，很像它小时候。」

苏软眼睛亮了——他知道那只三花猫！每天早上他去画室，都能看见它蹲在楼下的花坛边，见人就蹭腿，叫声软乎乎的。「我也见过它！」他兴奋地说，「它昨天还抢了隔壁奶奶给流浪狗的火腿肠！」

陆沉笑了，是真的笑，眼尾弯起来，像落了月牙：「它是挺机灵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猫，苏软渐渐不那么紧张了。他发现陆沉其实很会聊天，虽然话不多，但总能接住他的话头，还会偶尔问一句「它抢火腿肠时是不是弓着背」，听得很认真。

聊到一半，陆沉的手机响了，是工作电话。他起身去阳台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苏软只能听见「图纸」「修改」「明天上午」几个词。他趁机松了口气，喝了口温水，目光又落在了那个木质模型上——模型做得太精致了，连街边的老槐树都刻得栩栩如生，树干上还有几道模拟的裂纹。

「喜欢？」陆沉打完电话回来，看见他盯着模型看，随口问了句。

「嗯！」苏软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这个模型好漂亮！线条和比例都好好看！你看这个屋顶的弧度，像夕阳下的波浪……」他指着模型上的老房子，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我们美术课学过建筑素描，老师说老建筑的美就在这些细节里，你这个连窗沿的雕花都会刻出来，太厉害了！」

陆沉的目光落在他兴奋的脸上，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你看得懂就好。」他拿起模型，递给苏软，「这个是去年做的竞赛模型，没获奖，放着也占地方，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吧。」

「不行不行！」苏软连忙摆手，「这是你做的，我不能要……」

「拿着吧。」陆沉把模型放在他手里，指尖碰到他的掌心，「你能看出它的好，比获奖有用。」

苏软捧着模型，心里暖烘烘的。模型不重，却透着木头的温凉，还有陆沉指尖留下的温度。他低头看着模型上的老槐树，突然想起自己背包里有样东西——是他昨天画的速写，画的就是楼下那只三花猫，正蹲在花坛边晒太阳。

他从背包里掏出速写本，翻到那一页，递过去：「陆沉哥，这个给你。」

陆沉接过速写本，低头看着画。画里的三花猫圆头圆脑，尾巴翘得老高，眼睛亮得像两颗琥珀，连身上的花纹都画得清清楚楚。苏软的笔触很软，线条带着点孩子气，却把猫的机灵劲儿画活了。

「画得很好。」陆沉抬头看他，眼里有笑意，「比照片还像。」

「你喜欢就好。」苏软红着脸，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房东阿姨的声音：「小苏？你在吗？阿姨给你送钥匙来了！」

苏软连忙站起来：「我在这！谢谢阿姨！」他抱着模型，拿着速写本，有点舍不得走，却又不得不告辞，「陆沉哥，那我先回去了，谢谢你让我在你家等……」

「等一下。」陆沉叫住他，转身去厨房拿了个苹果，塞在他手里，「刚买的，甜。」

苹果是温的，应该是从冰箱里拿出来放了会儿的。苏软捏着苹果，点了点头：「谢谢陆沉哥。」

走出501的门，房东阿姨正站在楼道里笑：「我就说陆先生是个热心肠吧？你这孩子，钥匙都能忘，下次可得注意。」

苏软红着脸「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刚才陆沉看速写时的眼神。回到家，他把那个木质模型放在书桌上，又把苹果放在旁边，看着它们挨在一起，突然觉得这个空荡荡的出租屋，好像有了点家的味道。

而501的客厅里，陆沉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拿着那本速写本。他翻到前面的页，看到了那些画着阳台的速写——有的是清晨的绿萝，有的是傍晚的夕阳，还有一张，画着他站在栏杆边的侧影，背景是漫天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