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的夏天,热得有些不讲道理。
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盆倒扣在天上,把柏油路烤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沥青被晒化的黏腻气味,连窗外老槐树上的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聒噪。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躲在云层后面不肯出来,只有热浪一波接一波地扑在脸上,刚洗干净的额发没一会儿就被汗浸湿,贴在皮肤上,痒得人总想伸手去挠。
林未晞蹲在自家门廊的阴影里,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只躲凉的小猫。她穿着一条粉色的碎花连衣裙,裙摆上绣着的小雏菊被汗水洇得有些发蔫,可她半点不在意,只把两只小手拢在身前,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是一根草莓味的棒棒糖,是妈妈早上说她乖乖把牛奶喝光、还自己收拾了玩具,特意奖励她的。
透明的糖纸裹着里面粉嘟嘟的糖球,阳光透过糖纸折射出细碎的红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像撒了一把星星。林未晞把棒棒糖凑到鼻尖闻了闻,甜丝丝的香气混着淡淡的奶香钻进鼻腔,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却没舍得拆开糖纸——她想等傍晚爸爸下班回来,跟爸爸炫耀完再吃,那时候的糖,说不定会更甜呢。
她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门廊下的青砖,砖缝里长着几棵倔强的狗尾草,被她踢得摇摇晃晃。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那栋空了快半年的房子前,缓缓停下了一辆深蓝色的大货车。
那房子的院门一直挂着把生锈的铁锁,院子里的杂草长得快有她高了,林未晞以前还跟妈妈说,那里面会不会住着小妖怪。可现在,货车的车门“哐当”一声打开,下来两个穿着蓝色工装服的男人,他们绕到货车后面,“哗啦”一声拉开了车厢门,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纸箱和家具露了出来。
“新邻居吗?”林未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从门廊上跳下来,小短腿“嗒嗒嗒”地跑到自家院子的铁栅栏边,扒着栅栏上的铁条往外看。工装服男人已经开始搬东西了,纸箱被他们抱在怀里,压得胳膊肘都往下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院子里的杂草被人踩出了一条小路,偶尔有几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吹起来,又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就在这一片忙乱的动静里,林未晞注意到了站在货车旁边的一个小男孩。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白色衬衫,领口的扣子规规矩矩地系到最上面一颗,袖口也仔细地卷到小臂中间。他不像那些搬东西的大人一样忙忙碌碌,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背挺得直直的,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拘谨。
男孩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林未晞只能看到他小巧的下巴和抿得紧紧的嘴唇。他的手里攥着一个黑色的小书包,书包带被他捏得有些发皱,整个人像被一层看不见的灰色玻璃罩住了似的,明明站在阳光里,却透着股闷闷的、与周围热闹格格不入的安静。
林未晞看了一会儿,心里的好奇像冒泡的汽水一样涌了上来。她长这么大,隔壁从来没有住过跟她差不多大的小朋友,以前妈妈带她去公园玩,她看到别的小朋友手里的玩具,还会凑过去问能不能一起玩。现在家门口来了个新的小朋友,她怎么能不兴奋呢?
她也没多想,松开攥着栅栏的手,转身就往自家门口跑,跑到一半又想起什么,赶紧摸了摸口袋里的棒棒糖——还好,还在。她把棒棒糖攥得更紧了些,又“嗒嗒嗒”地跑回栅栏边,这次她没有扒着铁条,而是直接拉开了栅栏门——妈妈早上说过,院子门没锁,让她别跑太远。
她迈着小短腿,穿过马路,跑到了隔壁院子的门口。院子里的工装服男人正好搬着一个大衣柜经过,看到她,还笑着跟她挥了挥手:“小朋友,来看热闹呀?”
林未晞也跟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其中一颗还缺了个角——上个月她吃苹果的时候,不小心把牙啃掉了,妈妈说,这是要长新牙了,是大孩子的标志。她没跟男人说话,眼睛一直盯着站在货车边的小男孩,径直朝他跑了过去。
男孩似乎没注意到有人过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林未晞跑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因为跑得太急,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呼吸也有些喘。
她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点的男孩,小声地喊了一句:“喂,你好呀!”
男孩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动了,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了头。
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林未晞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像她过年的时候,爸爸给她买的玻璃弹珠,剔透得能映出周围的影子。可这双眼睛里没有什么光彩,反而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透着股她这个年纪还无法理解的疏离,还有一点点藏在眼底的、淡淡的难过。
林未晞愣了一下,她以前见过的小朋友,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要么透着调皮,要么带着笑意,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个男孩一样,眼睛里像装着沉甸甸的东西。
她看了看男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草莓棒棒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妈妈说过,吃甜的东西会让人开心,要是把这个糖给这个小朋友,他会不会就不难过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林未晞就立刻行动了。她把攥在手里的棒棒糖递到男孩面前,糖纸因为被她攥了太久,已经有些温热,边缘也皱巴巴的。她咧开嘴笑,缺了一颗的门牙露在外面,显得格外可爱:“给你吃!这个是草莓味的,可甜啦!妈妈说,吃甜的东西,就不会苦着脸啦!”
男孩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棒棒糖,又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女孩。
女孩的头发是浅浅的棕色,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发梢因为出汗有些卷曲,脸颊被晒得红扑扑的,像熟透了的苹果。她的眼睛很大,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里面满是真诚的笑意,没有一点陌生人间的拘谨,反而像个小太阳一样,散发着光和热,把周围闷热的空气都照得暖了些。
男孩的眼神动了动,他的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又慢慢松开。他从来没有跟这么陌生的小朋友说过话,更没有人会主动把自己的糖递给她。他看着那根包裹着鲜艳红色糖纸的棒棒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仿佛能闻到里面甜丝丝的香气。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根糖,也看着眼前的女孩。
林未晞举着糖的手僵了一会儿,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她想,是不是这个小朋友不喜欢草莓味的?还是他不好意思要别人的东西?她抿了抿嘴唇,手指微微蜷缩,想着要不要把糖收回来,可又觉得不甘心——万一他只是没反应过来呢?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再问一句的时候,男孩的手慢慢抬了起来。
那是一只很小的手,皮肤很白,比林未晞的手还要白一点,手指细细的,看起来有些瘦弱。他的动作很慢,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先轻轻碰到了糖纸,然后才慢慢把整根棒棒糖接了过去。
就在他的指尖碰到林未晞掌心的那一刻,林未晞感觉到一丝微凉的触感,像夏天里不小心碰到了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玻璃杯子,轻轻的,却又格外清晰。
那一刻,周围搬东西的声音、蝉鸣的声音,好像都突然变得远了些。林未晞看着男孩接过棒棒糖的动作,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满足感取代了。她觉得,比自己吃到了糖还要开心,嘴角的笑容咧得更大了,眼睛里的光也更亮了。
男孩接过棒棒糖后,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那抹突兀而温暖的红色。糖纸还带着女孩手心的温度,贴在他的手心里,暖融融的,驱散了他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他又抬起头,看向女孩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像一束光,轻轻落在他的心上,让他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
风好像终于愿意从云层后面出来了,轻轻吹过院子,卷起几片落叶,也吹走了黏在皮肤上的闷热。周围原本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空气,似乎也随之松动、流淌起来,连蝉鸣都好像变得好听了些。
男孩看着女孩的笑容,嘴唇动了动,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的声音有点轻,像羽毛落在心上,林未晞差点没听清。但她还是听到了,她立刻用力点头:“不用谢!我叫林未晞,住在隔壁!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他看着林未晞,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草莓棒棒糖,然后轻轻说:“我叫江辰。”
“江辰?”林未晞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很好听,“那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等你家收拾好,我可以来找你玩吗?我有好多玩具,还有故事书!”
江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握着棒棒糖的手指紧了紧,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声“嗯”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林未晞的心湖里,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笑得更甜了,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妈妈在自家门口喊她:“未晞!快回来喝口水,别在外面晒太久!”
“来啦!”林未晞回头应了一声,又转过来对江辰说,“我妈妈叫我啦!我先回去了,明天我再来找你玩好不好?”
江辰看着她,这次没有犹豫,轻轻点了点头。
林未晞开开心心地跟他挥了挥手,转身就往家里跑,小裙子在身后飘起来,像一只粉色的小蝴蝶。她跑过院子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江辰还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根草莓棒棒糖,阳光落在他身上,好像那层灰色的玻璃罩,已经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江辰站在原地,看着林未晞跑远的背影,直到那个粉色的小身影消失在隔壁的门后,他才低下头,又看了看手里的棒棒糖。
他小心翼翼地把糖纸拆开一个小角,粉嘟嘟的糖球露了出来,甜丝丝的草莓味立刻钻进了鼻腔。他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真的很甜,甜得像刚才那个女孩的笑容,甜得让他心里那点因为搬家带来的不安和难过,都慢慢融化了。
他把糖重新包好,攥在手里,抬头看向隔壁那栋房子的方向,嘴角好像也轻轻向上弯了一下。
那天下午,江辰一直把那根草莓棒棒糖攥在手里,直到晚上睡觉前,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枕头旁边。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想着那个叫林未晞的女孩,想着她缺了一颗的门牙,还有她像小太阳一样的笑容。
他不知道的是,这根平凡的草莓棒棒糖,不仅是打破他灰色世界的第一道裂隙,更是照亮他往后漫长余生里,最初、也最温暖的那一束光。而那个夏天,那个穿着粉色碎花裙、带着甜笑递给他糖的女孩,也从此,住进了他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开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