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里的颤抖渐渐止歇了。
不是情绪平复了,而是那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计划,像熔岩遇冷,迅速凝固成了坚硬而狰狞的内核,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心口。
外面的欢声笑语还在继续,像针一样扎着耳膜,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墙。林晚知道,那堵墙,是她用前世的命和今生的决绝,一瞬间砌起来的。
她听得一清二楚。
林晓月在兴奋地列清单,不仅要新裙子新皮鞋,还要一个新的、带镜子的化妆盒,以及“去省城总不能挤大巴吧?妈,让爸想办法弄两张卧铺票嘛!”
母亲王亚娟一概应承,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宠溺和与有荣焉:“好好好,妈让你爸去托人问问。我女儿可是要去省里给学校争光的,可不能受了委屈。”
父亲林建国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这笔额外的、对他们家来说绝不轻松的开销。
看,这就是区别。
前世,她如果要去参加比赛,别说卧铺票和新裙子,就是多要十块钱买画材,都要看半天脸色,听一箩筐“家里困难”“要节约”的唠叨。
而到了林晓月这里,一切就都变得“必要”且“理所应当”了。
林晚无声地咧了咧嘴,那笑容在黑暗里,冰冷又扭曲。
真好。
现在要得越多,到时候摔下来,才会越疼。
她慢慢地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关节生了锈。重生的眩晕感还在轻微地影响着这具年轻的身体,但更多的是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和麻木。
她掀开被子,下床。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激起一阵轻微的寒颤。
“姐,你起来啦?”林晓月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但依旧沉浸在喜悦里,难得地施舍了一点注意力给她,“妈说了,晚上包饺子吃,庆祝一下!”
庆祝?庆祝你抢走了我的人生机遇吗?
林晚没接话,目光淡淡地扫过她们,径直走向门口角落那个旧的搪瓷洗脸盆。
“啧,哑巴了。”林晓月撇撇嘴,嘟囔了一句,很快又兴致勃勃地扯着王亚娟讨论起来,“妈,你说我是绣牡丹好还是荷花好?牡丹富贵,荷花清雅……”
王亚娟笑道:“我女儿绣什么都好看!肯定把那些评委都看傻眼!”
林晚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啦啦流出来。她掬起一捧,猛地扑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瞬间激得她一个哆嗦,却也让她混乱沸腾的脑子骤然清醒了许多。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冷水还是……别的什么。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边缘已经锈蚀的小镜子。
镜子里的人,年轻,苍白,瘦弱,眼神里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怯懦和茫然,但更深的地方,却涌动着一股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幽深的寒意。
这张脸,还没有被后来的苦难和辛劳彻底刻上风霜,但也绝算不上好看。最多是清秀,和林晓月那种明媚娇艳、被宠溺浇灌出来的漂亮截然不同。
前世,她曾无数次对着镜子自卑,羡慕妹妹能得到那么多注目。
现在,她只觉得可笑。
皮囊而已。更何况,林晓月那副皮囊底下,包裹的是怎样一颗自私腐朽的心,她比谁都清楚。
她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把脸,力道有些大,把脸颊都搓红了。
“晚晚,”王亚娟终于抽空瞥了她一眼,吩咐道,“一会儿和面拌馅儿去,我跟**妹再说会儿话。”
看,即使她“懂事”地让出了机会,她的待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该干的活,一样不会少。
林晚放下毛巾,沉默地点了下头。
她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一点空间,来理清脑子里纷乱的前世记忆,来规划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转身走向厨房那个狭小的空间。
家里的格局她闭着眼睛都能走。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她和妹妹挤在唯一的卧室里,父母睡在客厅支起来的折叠床上。厨房更是小得转身都困难,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
面粉袋放在矮柜底下,肉和白菜是早上母亲买回来的,放在一个破了边的搪瓷盆里。
她熟练地舀面,加水,开始揉搓。
机械性的劳动能让大脑暂时放空。
面粉的微粒在空气中飞舞,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夕阳余晖里,像金色的尘霭。
她的思绪却飞得更远。
那个省里的设计大赛……主题是“传承与创新”。
前世,她呕心沥血,设计了一套融合了传统凤凰纹样与现代极简主义线条的礼服,大胆运用了不对称设计和空间留白,效果极其惊艳。连指导老师都说,只要绣工到位,冲击一等奖希望极大。
而林晓月呢?她抢走名额后,根本毫无头绪,最后胡**了一幅俗不可耐的、牡丹凤凰堆砌的“花开富贵”图,针法粗糙,配色扎眼,在第一轮就被刷了下来,还成了学校的笑柄。
为此,父母还好一阵埋怨,说学校评委没眼光,埋没了她女儿的才华。
呵。
林晚手下揉面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这一次……她是不是该“帮帮”她亲爱的妹妹?
比如,在她“无意”间找不到灵感、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好心”地把自己前世那套惊艳的设计稿“遗落”在妹妹能看到的地方?
以林晓月那不劳而获的性子,看到这么成熟完美的方案,肯定会像饿狼看到肉一样扑上去,绝不会去想这方案从哪里来,更不会去想自己能不能驾驭。
抄袭。
而且是近乎原封不动的抄袭。
一旦在省里那种级别的比赛上被坐实……
林晚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弧度。
那可不是在学校里丢脸那么简单了。那将会是伴随一生的污点,足够彻底断绝她任何通过“正途”往上爬的可能。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福气”啊,我的好妹妹。
包邮送上门的“锦绣前程”。
光是想象一下林晓月身败名裂、哭得稀里哗啦的场景,林晚就感觉心口那股憋闷的恶气,稍稍纾解了一丝丝。
面团在她手下被揉捏、摔打,渐渐变得光滑有韧性。
“姐!面揉好了没啊!快点!饿死了!”林晓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惯有的、使唤人的不耐烦。
“快了。”林晚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
她把揉好的面团盖上半湿的纱布,放在一边醒发。然后开始洗菜,剁肉馅。
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有节奏的声响。
这声音让她莫名感到一种掌控感。
就像她手里握着的不是菜刀,而是命运的刻刀。这一次,她要亲手把偏离的人生,一刀一刀地,刻回她想要的轨迹!
“晚晚,馅儿里多放点油,晓月喜欢吃香的。”王亚娟探进头来嘱咐了一句。
“嗯。”林晚手下没停。
她当然会多放油。还会把肉馅剁得细细的,把白菜挤得干干的,调得咸淡适中。
因为她需要维持现状。
在她羽翼未丰、彻底脱离这个家之前,她需要这表面上的“平静”和“顺从”。不能让他们起疑心,不能打草惊蛇。
她要像最耐心的猎人,看着猎物在自己的诱饵下一步步走向陷阱。
晚饭桌上,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林晓月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对省城之行的憧憬。王亚娟不断给她夹饺子,脸上笑开了花。连沉默寡言的林建国,也多吃了几个饺子,难得地夸了一句:“晚晚手艺见涨。”
林晚低着头,默默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味同嚼蜡。
他们其乐融融,仿佛白天那场**裸的掠夺从未发生。
她就像一个透明的幽灵,坐在热闹的宴席旁,冷眼旁观。
“姐,”林晓月忽然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边,语气带着施舍,“等我比赛拿了奖,请你吃西餐!”
林晚抬起头,看向她。
林晓月的眼睛里闪烁着毫无心机的、纯粹的得意和快乐,那是被宠坏的孩子确信全世界都会围着她转的理所当然。
愚蠢得可笑,又可悲。
林晚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
“好啊。”她轻声说,声音淹没在父母的谈笑声里,“我等着。”
等着你的“西餐”。
等着你的……好下场。
吃过饭,林晓月把碗筷一推,就跑回房间照镜子去了,美其名曰“找找设计灵感”。
王亚娟指挥林晚收拾碗筷,自己也陪着女儿进了屋,估计又是各种出谋划策。
林建国端着茶杯,坐回沙发看他的报纸。
林晚挽起袖子,把油腻的碗碟泡进冷水里。洗洁精要用得很省,这是家里的规矩。
冰冷的水**着她的手,洗碗布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
她洗得很慢,很仔细。
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
光靠设计稿抄袭坑林晓月一把,还不够。那只是报复的开始,远远不够。
她需要钱。需要尽快地、尽可能地积累一笔能让她远走高飞的启动资金。
刺绣。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依靠的技能。
但不能再像前世那样,廉价地给裁缝铺代工,或者接一些邻居零散的、要求不高报酬更低的活儿。
她需要找到真正识货、也出得起价的人。
前世这个时候,城里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她努力地回忆着。
好像……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印象。
大概是重生前几个月,她偶然听巷口开杂货铺的张婶念叨过,说她一个远房亲戚家的老太太,以前是大户人家的**,特别讲究,年纪大了念旧,就想找手艺好的绣娘,仿着她年轻时一件旧旗袍的花样,重新绣一件出来做寿衣,料子都备好了,是顶好的真丝软缎,工钱也给得大方,就是要求太高,找了好几个绣娘,试了工都不满意,不是嫌针脚不够细密,就是嫌神韵不对,把中介都折腾得没脾气了。
当时她只当个稀奇事儿听,心里还嘀咕这老太太真难伺候,人都要没了还这么挑剔。
但现在……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
机会!
这绝对是一个机会!
要求高,意味着竞争少,也意味着一旦被认可,报酬绝对丰厚!而且,给这种讲究人做私活,通常比较隐蔽,不容易被家里发现。
更重要的是,那老太太是懂行的!她的认可,本身就是一块金字招牌!或许能通过她,接触到更高层次的圈子!
可是,该怎么找到这个机会呢?
直接去问张婶?不行,太突兀了。张婶是个大嘴巴,万一传到父母耳朵里,她根本解释不清钱的来源,到时候这钱肯定保不住,还会被打上“藏私房钱”“心思不正”的标签。
得想个办法,既能打听到消息,又不引人怀疑。
林晚把洗干净的最后一个碗沥干水,放进碗柜里。
她擦干手,解下围裙。
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
第二天是周末。
林晓月一大早就嚷嚷着要去买新裙子和参考书,缠着王亚娟出了门。
林建国也出去找棋友下棋了。
家里难得只剩下林晚一个人。
安静得让人心慌。
她没有浪费时间。找出自己藏起来的、最宝贝的那个铁皮盒子,里面是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和过年压岁钱,皱巴巴的,加起来大概有二十多块。还有几块舍不得用的、颜色鲜亮些的丝线碎料,和几张她平时练习画的花样稿。
她抽出一张画得最复杂精细的牡丹图样,又拿了两块颜色最正的丝线料子,小心地揣进口袋里。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
巷子里阳光很好,邻居老太太坐在门口晒太阳,几个小孩追跑打闹着。
一切看起来都充满了生机。
只有林晚知道,这平静的市井生活底下,她自己正在酝酿着一场怎样的风暴。
她没有直接去张婶的杂货铺,而是在巷子口转了一圈,像是在闲逛。
然后,她“恰好”逛到了杂货铺门口。
张婶正坐在柜台后面打毛线,看到她,笑着打招呼:“晚晚出来玩啊?晓月呢?听说她要去省里比赛了?真是出息了!”
消息传得真快。
林晚腼腆地笑了笑,心里却冷嗤一声。
“嗯,妹妹在家画稿子呢。”她含糊地应道,假装被柜台里新到的彩色头绳吸引,凑过去看。
和张婶闲聊了几句家常,夸了夸她的毛线颜色好看。
然后,她状似无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牡丹花样和丝线料子,脸上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苦恼。
“张婶,您见识多,帮我瞧瞧这个……我闲着没事瞎绣的,总觉得这花瓣的颜色过渡不自然,死板板的,您说这是为啥呀?”
她把花样和丝线递过去。
张婶放下毛线,接过来,戴上看东西才用的老花镜,仔细瞅了瞅。
“哎哟,晚晚,你这绣工可以啊!这花瓣挺活的了!”张婶啧啧称赞,随即又摇摇头,“不过要说挑毛病……你这颜色是有点愣。我跟你讲啊,人家真正讲究的绣娘,一根丝线能劈出几十股,用那种极细的丝线,颜色一层层染上去,过渡才自然呢!那效果,跟活的花瓣沾了露水似的!”
林晚眼睛一亮,露出虚心求教的样子:“真的啊?还有这种手艺?咱们这儿哪有这么厉害的绣娘啊?真想见识见识。”
张婶被捧得高兴,话匣子就打开了:“可不是嘛!现在会这老手艺的人少喽!前阵子我还听我表姨念叨,她家那边有个老太太,以前是大家闺秀,眼光那叫一个毒!就想找个能绣‘活’东西的绣娘,仿件老衣裳,开价这个数!”她神秘地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林晚猜测。
“三百!”张婶压低声音,仿佛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还包料!就是要求太高,好几个老师傅去试了,都没成,把老太太气得够呛,说现在的手艺人都失传了……”
三百!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这在当时,绝对是一笔巨款!足够她离开家,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脸上露出惊叹和惋惜交织的表情:“三百啊!真多……可惜要求太高了,不然我真想去试试,跟着学两招也好啊。”
张婶哈哈一笑:“你这丫头心倒大!那老太太可不好伺候。不过……”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我表姨好像说过,那老太太就住在城西那片老洋房区,具体哪栋不清楚,好像门口有棵大槐树?唉,我也记不清了,都是当闲话听的。”
城西老洋房区!门口有大槐树!
关键信息到手了!
林晚心里瞬间有了底。范围已经缩小很多了!
她又和张婶扯了几句闲篇,再三感谢了她的“指点”,这才拿着自己的花样和丝线,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脚步,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轻快和笃定。
一条路被堵死(设计大赛),另一条更隐秘、回报可能更高的路(私人定制刺绣),似乎正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接下来,就是想办法去城西找到那位老太太,并且……通过她那苛刻的试工。
这不容易。
但林晚攥紧了口袋里的丝线,指尖感受到那细微的阻力。
再难,能有前世难吗?
她眼神沉静下来,里面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