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丞相府的嫡女,不幸的是我在襁褓时就失去了娘亲。
父亲一年后娶了继母回来。
继母不曾磋磨我,也不曾喜欢我。
好在我娘生前给我留下了一桩好婚事,原本等到日后好嫁过去。
却没想到未婚夫会亲自上门来换婚,他要娶继母的女儿为妻。
室内冷住几息,继母似笑非笑地看向我,说道:
「愣着做什么?」
「还不上去扇他的脸,我昭勇丞相府的女儿什么时候沦落到让他人来任选的地步了!」
我的名字,是沈清晏。
在繁华如梦的京都里,在那些高门大阀的世家眼中,我不过是一个符号。
一个早早便没了亲娘,孤零零长大的小可怜。
这话传得多了,仿佛就成了刻在我额上的烙印。
父亲,当朝昭勇丞相,日理万机,家于他而言,更像是一处歇脚的驿站。
他身影总是匆忙,留给我的,不过是偶尔投来的一瞥,带着几分疏离的关怀。
继母,出身名门,她端庄,得体,将偌大的丞相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待我,说不上磋磨,也绝非亲近。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客气而冰冷。
我就像一株被遗忘在后院角落里的兰草,任凭风吹雨打,自生自灭地长大了。
京都之中,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在为子孙挑选未来的主母时,目光绝不会落在我这样的女儿身上。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有强大母族支持,自小被精心教养,长袖善舞的大家闺秀。
而我,显然不在此列。
所幸,我那早逝的娘亲,用她最后的力气,为我铺下了一条看似光明的退路。
一桩她生前便为我定下的婚事。
那是我娘幼时的手帕交,如今圣眷正浓的平章政事陆大人家。
我的未婚夫,是陆家的二公子,陆云舟。
昨日午后,继母院中的管事嬷嬷亲自过来传话。
她说,今日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家,要派人上门来送中秋的节礼。
她语气平淡地嘱咐我,今日务必好生准备,莫要失了丞相府的体面。
林嬷嬷是娘亲留给我的人,她对我的心疼,总是藏在眉梢眼角。
天还未亮,她便唤醒我,为我梳妆打扮,挑选衣物,一丝不苟。
我端坐在窗前,静静地喝完了一杯微凉的清茶。
又翻完了半本枯燥的经卷。
窗外的日影,从窗棂的一角,缓缓挪到了另一角。
陆家的人,这才姗姗来迟。
当我被丫鬟引着,步入待客的外厅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微微一怔。
陆云舟,那个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名字,此刻正化作一个活生生的人影。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
此刻,他正站在继母跟前,一板一眼地行着晚辈之礼。
我心中有些诧异,实在没想到,来送区区一份节礼的,竟会是陆二公子本人。
他听到通报声,转过身来。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那双好看的眉毛不经意地向上挑了一下。
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玩味,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轻慢。
我与陆云舟虽有自小便定下的婚约,但这些年来,竟是真的未曾见过几面。
我知道,京中多有传言,说我沈清晏,比我的未婚夫陆云舟,还痴长了半岁。
我也知道,他对于这一点,一直耿耿于怀,曾在友人的宴会上,将此事引为笑谈。
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按照礼数,相互见礼。
他的动作很随意,我的动作很标准。
礼毕,他甚至不等继母开口让他落座,便自顾自地一甩袍子,大喇喇地坐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直视着继母,直接开了口。
「沈姨母,小侄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两件事。」
他的声音清朗,却字字都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张扬与不知天高地厚。
「其一,是因为中秋佳节将至,家父家母命我来府上送些节礼。」
「其二,便是小侄思来想去,总觉得我与清晏姐姐,实在是不相匹配。」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外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的话,说得太过直白,太过伤人,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就这么捅了过来。
还未等我和继母做出任何反应,他又旁若无人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此事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如果沈姨母愿意将君乐妹妹许配给小侄,小侄自然是乐意之至,定会三媒六聘,风光迎娶。」
君乐。
沈君乐。
是继母唯一的女儿,我名义上的妹妹。
她今年,才将将及笄。
屋内瞬间冷得如同冰窖,连呼吸都带着寒气。
侍立在旁的下人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生怕被主子们的怒火波及。
唯独陆云舟,依旧是一脸的满不在乎,甚至还带着几分希冀的眼神,热切地看向了继母。
仿佛他提出的,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我不由得攥紧了袖中的手指,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陆云舟是故意的!
他今日此来,就是为了当众羞辱我,羞辱整个丞相府。
果然,下一刻,继母那冰冷的目光,便如利箭一般射向了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被冒犯的、彻骨的寒意。
她强忍着胸中翻腾的怒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愣着做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还不上去扇他的脸!」
「我昭勇丞相府的女儿,什么时候沦落到可以让他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还能讨价还价,随意挑选的地步了!」
继母的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在座的所有人,包括陆云舟,都下意识地猛然抬头看向她。
下一刻,继母身边的徐嬷嬷动了。
她快步走到我的身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通体乌黑的戒尺,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我的手中。
「大**,用这个,打人顺手,也更疼些。」
徐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攥紧了手中那冰凉沉重的戒尺,抬起眼,看向了对面那个兀自愣神的陆云舟。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以及一丝终于后知后觉的慌乱。
陆云舟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退了好几步,与我拉开了距离。
「沈姨母!您莫气,千万莫气!」
他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荡然无存,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
「我……我就是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对,开玩笑的!」
说完,他对着继母连连作揖,然后转身就跑,慌不择路地从沈家的外厅中冲了出去。
那背影,狼狈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继母见状,猛地从上位的太师椅上站起身。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陆家送来的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声色俱厉地怒喝道:
「来人!」
「将陆家的这些人,连同这些腌臢东西,全给我从相府大门扔出去!」
丫鬟仆妇们不敢怠慢,立刻手忙脚乱地将陆家的下人和礼物一并“请”了出去。
等到外厅里终于恢复了安静,再也看不到半点与陆家相关的人和物之后。
继母才重新坐回了上位,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她甚至没有抬眼看我,只是淡淡地问道:
「此事,你怎么想?」
问我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呢?
陆云舟年少轻狂,行事荒唐,今日这番作为,定然是他背着陆家父母私自前来的。
否则,以陆伯父的沉稳,陆姨母的仁厚,绝不会容许他做出这等有辱门楣之事。
我微微低下头,隐藏起眼底所有的情绪,斟酌着词句,轻声回道:
「母亲觉得,女儿应该怎么做?」
继母放下了茶盏,起身,径直朝着厅外走去。
她高挑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
「此事,我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父亲听的,你先回自己的院子去吧。」
「是,母亲。」
我恭敬地应下。
继母临走到门口处时,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淡淡的余光落在我身上。
「沈清晏,你当要有自己的主意才是。」
「不仅仅是这一桩婚事,往后你人生的所有事,都该如此。」

